代际传递

我们今天的主题叫做「代际传递」，它也是系统家庭观的一部分，但它看的不是空间的系统，而是时间上的传承。在家庭当中，就是一代人对下一代人的影响。不过，父母对孩子的影响，孩子在年轻的时候常常是感觉不到的。

很多年轻人呢，总觉得自己跟家里没关系。我们经常有一个错觉，觉得我们这代人很特别，好像跟上一代是割裂的。这也有原因，今天这个时代确实发展得很快。新技术，新思想，新的生活理念，都层出不穷。所以在很多人看来，上一代人已经完全落伍了，他们一切主张都是过时的，保守的，有害身心的。

举一个例子，我有一个来访者，总觉得父母非常抠门，什么东西都用最便宜的。这在上一代人当中比较普遍。我的来访者说：「现在他们还是一跟我逛街就唠叨。我跟他们不一样，要买东西我就只买最好的。」

他自认为是代表先进文化的一代，跟上一代人完全没关系。

我问他：「你是什么时候觉醒的？意识到自己要过跟他们不一样的生活。」

我的来访者很骄傲地说：「从记事开始，我就跟他们不一样。」

看起来，他小小年纪，就变成了家庭里的「革命先锋」。他是怎么觉醒的呢？

他说：「不用怎么觉醒啊。我从小就知道他们的思想有问题，你说没钱也就算了，他们明明有钱，还要那么委屈自己，那不是有病吗？」

我说等一下，你怎么知道他们有钱？

我的来访者说，「我就是知道。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的这种方式严重伤害了我的自尊。坐公交车，他们会为了我要不要买票跟售票员吵架……blabla」

他滔滔不绝地在抱怨。但是，其实他带过去的那部分才是重点。

我又问他：「你怎么知道他们有钱的？」

来访者：「他们自己说的啊。」

我说：「他们是怎么说的？」

来访者说：「有时候我妈会怪我爸，说他拿了多少多少奖金，都不舍得给我买件新衣服。那我就知道他们其实是有一些钱的。唉，其实我妈妈自己也舍不得……」

他说到了真正重要的部分。他变成今天这样，是父母潜移默化的灌输。

妈妈的抱怨，看上去悄无声息地从孩子的耳边滑过，作为生活的默认设定。甚至孩子都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但他从此知道，现在不应该是生活最理想的状态。所以他是在反抗。——为什么要反抗？这个愿望是从上一代那里来的。

我说：「看来，你父母其实知道自己抠，而且不愿意过成这样。」

我的来访者不能接受：「不愿意？不不，我看他们挺愿意的！」

但是我们继续聊下去，他就开始承认：「你这么说也有道理，我妈其实是会抱怨我爸啦。可能她对生活是有更高追求的。但是，既然她想过更好的生活，为什么不改一改呢！……而且最过分的是，现在明明是我花自己的钱，帮他们改善一下，买一个贵点的礼物，或者带他们出国旅行，他们都不领情！」

我说：「他们不领情，是因为他们不允许自己过得这么奢侈。但在他们内心深处，他们是没有被满足的。他们也有一部分挥金如土的欲望。」

我的来访者就很怀疑：「是吗……我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

如果父母一代完全认同了「抠门」的生活方式，内心丝毫没有抱怨的声音，孩子就会安于这样的生活，他相信生活就「应该」是这样的。现在他之所以不满，因为他从小就认定生活「不应该」如此。——这种认识，往往是对父母的继承，而不是反叛。某种意义上，孩子在替父母实现他们那些未曾实现，不允许被实现，甚至不允许自己承认的——但又真实存在于心底的——对生活的野心。

在心理学里，这叫「代际传递」。

我们之前谈过原生家庭，我曾经说过，那些我们觉得原生家庭对我们的影响也好，伤害也好，你看到了，你就可以做不一样的选择。它没有那么大的影响，但真正影响我们的，是我们看不到的，从来就没有怀疑过的东西。我们以为那些是完全属于自己的，非常独特的东西，但它可能来自于我们的父母，我们的原生家庭。

我有一个朋友，从小被父亲打。这段经历对他伤害很深，他痛恨父亲。后来长大了，父子俩几乎形同陌路，一年都见不上几面。有一天跟我们聊到他父亲，朋友咬牙切齿，说他是一个老混蛋，一事无成，只会在家人身上出气。他从小就立志要跟这个男人不一样。他说小时候父亲一边揍他，一边骂他没出息，他默默忍受着，心里发狠，说：「等老子将来有出息了，绝对要报复回来……」

我打断他：「你怎么会想到自己将来要有出息？」

这跟我问那个来访者的问题是一样的。

我的朋友愣了愣：「我……我就那么觉得啊。」

那天聊到后来，他就哭了。他意识到他一直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当父亲揍他，说他没出息的时候，其实是在说：「你必须是个更有出息的人」。好也罢坏也罢，他就这样当真了。这么多年来这就是他的信仰，即使在他最不顺利的时候，他也相信那只是暂时的怀才不遇。他常常心怀不满，因为他总想飞得更高。

他忽然意识到，这一切跟他父亲其实很相似。

从系统的角度看，家庭中的上一代，传递给下一代最大的东西，不是说了一句话或者做了一件事，而是生活的一个大的基调。这个基调啊，跟现实生活是什么样不见得有关系。就像同样是普通的家庭出来的，有的人很安于这样的生活，觉得这就是我应该有的人生，也有的人就是很不甘心，觉得自己凭什么不能过得更好？事实上，「你的人生具有怎样的意义，你要实现什么」，我们经常思考这样的问题，却几乎意识不到，这是在我们的家庭当中，一代一代被传承下来的。

绝大多数的年轻人相信，自己生活中的前进方向是生而有之，不言自明的。他们很小的时候，甚至在自己学会思考之前，就踏上了与父辈分道扬镳的路，但他们很少意识到，谁暗示给他们那个方向，那个方向是怎么被传承下来的。

之前看过凤姐写的一篇文章，说她不认命。她出身贫寒，妈妈一直劝她接受现实，而她一心想追求更大的世界。姑且不论她做的事是否值得被原谅，很多人为她点赞，就说明这种说法戳中了不少人的痛点。但文章没有说，为什么在一个村里，一同长大的人，只有她那么不甘心认命？跟别人相比，她有什么特别之处吗？以至于她那么拼命地想要挣脱家庭的束缚，甚至不择手段地做了那些事？

那么强烈的不甘心，不是无中生有的。

还得说回她所厌弃的，努力想摆脱的家庭。

她以为自己跟家庭的态度不一样。她说父母家人只会给她拖后腿：「你认了吧，这就是我们的命。」这种话反而激起了她的斗志。但透过字面含义，那句话其实在暗示一个相反的东西：「这是屈辱的，不公平的，悲惨的命。」所以劝你认命，恰恰是在说：「你其实可以更好的！」——真正认命的人，干嘛还劝人「认命」呢。

上一代的影响，孩子常常感觉不到。下一代潜移默化的传承，父母自己有时也辨认不出来。像前面的来访者：「我花自己挣的钱，他们凭什么不允许？」

我说：「他们可能害怕在你身上看到他们自己的物欲吧。」

我的来访者很难想象：「可是他们跟我完全不一样！他们过得那么节俭。」

他看不到父母那一代人的纠结。之所以用了那么大的力气克制，恰恰是因为内心不被允许的欲望太强。通过反向的作用力，他们把孩子培养成了自己向往的样子，同时又是自己所害怕成为的样子。仿佛一出滑稽的闹剧。

两代人大部分的冲突，争吵也好，仇视也好，相互决裂也好，都是换了一种形式的传承。就像《红楼梦》里的贾政和贾宝玉，看上去完全对立，那么不一样，但他们是两父子，贾政年轻的时候跟贾宝玉一样，是一个文采风流的人，而且他有叛逆的部分。那种从叛逆到成熟稳重的过程，就是一代一代重复的宿命。很多对原生家庭不满的年轻人，意识不到自己的反叛有多少其实是接受了上一代的影响。反过来，恨铁不成钢的上一代看不惯后辈的独立，却并不知道，真正看不惯的，也许只是在孩子身上，看到了那些已经被自己压抑的愿望。

想一想，你从父母身上继承了什么？有没有哪一刻，你发现在父母身上看不惯的东西，其实你自己也有？请把它写到留言区，跟我们大家一起分享。我们争取从系统的角度，去看到更多，接受更多，同时，也有机会让我们去改变更多。

谢谢大家。如果你觉得今天的观点对你有启发，请帮我们分享给你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