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不是目的,而是语言|理解自伤与自我批评
在国内的自媒体语境中,自伤行为常被污名化为“为了获得关注”,甚至被误解为“操控家长”或“博取同情的表演”。这种简化与标签化的解释,不仅遮蔽了行为背后的复杂心理动机,也进一步强化了对青少年自伤行为的偏见与排斥。
我记得在一次与慢性疼痛患者的心理治疗中,对方描述自己长期求医问药、反复检查的经历,也常被周围人评价“为了获得关注”。这种指责让她陷入羞耻。
然而,从发展心理学视角,“寻求并获得关注”不仅正常且必要,也是人类最基本的情感需求之一——它在个体成长的每个阶段都具有核心意义。被看见、被理解、被回应,是人之为人的情感底色。
基于我个人临床工作经验,自伤行为在青少年情绪障碍群体中相对普遍,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的青少年群体中,自伤均表现出跨文化的普遍性。下文将重点探讨自我批评(self-criticism)作为跨诊断因素在非自杀性自伤(NSSI)中的核心作用。
01
概念NSSI
首先界定概念。NSSI as “deliberate self-inflicted destruction of body tissue that results inimmediate damage, for purposes not culturally sanctioned and without suicidal intent.”
非自杀性自伤(NSSI)可被界定为一种蓄意造成身体组织损伤的自我伤害行为,其特征包括立即性的身体损伤、缺乏自杀意图,且不被文化或社会规范所认可。例如,一些文化中的成年礼、纹身或割礼并不被视为NSSI。
一项研究汇总了不同研究者的流行病学调查数据显示,这些数据来自北美、澳大利亚、欧洲与亚洲17个国家的研究样本。在10至19岁的青少年群体中,NSSI 的综合患病率为17.7%:其中,女性青少年为21.4%,男性青少年为13.7%「1」。
02
自伤的污名化
在与青少年自伤群体的心理工作中,最常见的对自伤行为污名化解释是:“他们只是通过自伤来获得关注”。这种标签化的理解不仅无法促进对自伤心理机制的理解或有效干预,反而会进一步阻碍自伤个体主动寻求帮助。

一项系统性综述指出,青少年在寻求专业心理帮助的过程中,常面临一系列人际层面与内在心理层面的障碍「2」,主要包括:
(一)人际障碍(Interpersonal barriers)
相信他人不会理解自己的自伤行为。
担心保密原则被违反。研究发现,女性比男性更倾向于对保密性与信任表达担忧。
害怕被认为是在“寻求关注”(attention-seeking)。
不确定父母或教师是否有能力提供有效帮助。
担心披露自伤行为后会引发他人的负面反应。
害怕被社会污名化。
(二)内在心理障碍(Intrapsychic barriers)
绝望感以及自杀意念,使个体丧失寻求帮助的动机。
最小化自伤行为的危害性,认为问题并不严重。
个体认为自己应该独自应对困难。
03
自伤的作用
一项涵盖18项实证研究的系统性文献综述表明 「3」:
自伤行为的发生通常伴随强烈的负性情绪体验(如焦虑、愤怒、羞耻或孤独);
自伤后个体的负性情绪显著下降,主观上体验到情绪的缓解与释放;
情绪调节是自伤行为最为常见且核心的动机之一。
另一项回顾了152篇研究的系统综述发现,几乎所有自伤者(98%)都表示他们的主要动机是为了调节情绪「4」。
在非自杀性自伤(NSSI)的诸多功能中,情绪调节(affect regulation)被普遍认为是最主要的动机。量化研究显示,约有93%的受试者表示自伤的动机是“为了从糟糕的心境中获得解脱”或“让自己冷静下来”。
质性研究同样指出,自伤常被个体视为缓解情绪痛苦的手段,如受访者所述:“这样做可以减轻情绪痛苦”,“我因为压力和焦虑而自伤,这能让我在情绪极度激动时平静下来”。
许多自伤的受试者共同强调了一个主题:将情绪痛苦转化为身体疼痛,这种转化让痛苦变得更具体、更可控。一位受访者表示:“我熟悉身体疼痛的持续时间,但不了解情绪疼痛的规律”;另一位患者则说:“我想把心里的痛转移到别的地方”。
部分个体将自伤体验赋予净化(purification)或清除(cleansing)的象征意义,认为流血可以带走“坏的东西”或情绪的毒性,例如:“清洁身体”、“割伤让我更干净”,“所有的不好的东西都随血液流走,你能亲眼看见它被冲走”。
另一个普遍动机是分散注意(distraction),即通过聚焦身体痛感来摆脱心理痛苦。受访者常将自伤描述为“忘掉烦心事”,“不再想令自己痛苦的问题”或“阻止闪回”。一位受访者生动地说:“割伤后开始有点痛……然后我就专注在那种疼上了……这让我终于能关注别的东西,而不是脑海里所有那些让我崩溃的事”。
总体而言,这些研究结果显示,NSSI是一种非适应性的情绪调节策略——通过疼痛替代、感官聚焦或象征性释放,暂时降低负面情绪的强度。
04
自伤与痛苦不耐受
实验研究进一步发现,有自伤经历的个体对痛苦的耐受度往往更低,更容易在面对困难任务时提前放弃。一项研究探讨了反刍思维(rumination)与痛苦耐受力(distress tolerance)在情绪强度(affect intensity)与自伤频率(NSSI frequency)之间的调节作用「5」。结果如下:

上述两张图说明了情绪强度(Affect Intensity)与非自杀性自伤(NSSI)频率之间的关系,会受到两个心理变量的影响:反刍思维(Rumination)与痛苦耐受力(Distress Tolerance)。
在第一张图(低痛苦耐受力)中,可以看到:对于反刍水平低的个体来说,情绪越强烈,自伤的频率就越高。说明,当个体既容易被情绪淹没、又难以忍受情绪痛苦时,个体越容易自伤。
但对于反刍水平高的人来说,即使情绪强度不高,个体的自伤频率也维持在相对较高的水平,因为反刍会放大并维持情绪痛苦、难以缓解。
在第二张图(高痛苦耐受力)中,无论反刍高低,情绪强度与自伤之间的关系都更弱。总体上,痛苦耐受力高的个体,即便情绪很强烈,也不容易通过自伤来应对。
因此,痛苦耐受是一个保护性因素,能减轻情绪强度以及思维反刍对自伤的影响;而反刍思维是一种风险因素,会维持高水平的情绪痛苦,使个体更容易陷入自伤循环。
05
为何自伤
问题是,为什么有些人会通过自伤的方式来作为应对情绪痛苦的手段?
毕竟,现实中存在许多不会对身体造成直接伤害的情绪调节策略,如倾诉、锻炼、寻求社会支持、酒精,药物等。那么,为什么一些人不选择这些相对温和的方式,而要实施自伤来应对情绪困扰?
06
自伤与疼痛耐受
疼痛阈值(pain threshold)与疼痛耐受(pain tolerance)是理解非自杀性自伤(NSSI)的重要心理生理机制变量。研究表明,自伤个体通常表现出更高的疼痛阈值(即对疼痛刺激的感知延迟),并能在疼痛任务中坚持更长时间,显示出显著的疼痛耐受增强。
值得注意的是,在自伤人群中,自伤史越久的个体往往表现出更高的疼痛阈值与耐受力,提示这种疼痛脱敏可能随着自伤行为的持续而强化。

进一步的相关分析发现(见上图),较高的疼痛耐受与内向性(introversion)、神经质(neuroticism)以及负性的自我价值信念显著相关。
其中,高度自我批评的认知风格(self-critical cognitive style)被证实是疼痛耐受的最强预测因子。这意味着,具有自我批评倾向的个体可能更能忍受疼痛「6」
07
自伤与自我批评
自伤个体报告,自伤行为的动机之一是惩罚自己。而这种通过自伤惩罚自己与较高水平的自我批评和自我厌恶感有关,一系列研究结果表明,自伤的患者比健康对照组具有显著更高程度的自我批评「7」。

如上图所示,自我批评(self-criticism)在童年情绪虐待(childhood emotional abuse)与非自杀性自伤(NSSI)之间起关键的中介作用。研究发现,童年经历的情绪虐待显著增加个体的自我批评倾向,而高度自我批评又能显著预测自伤行为的发生。
在控制自我批评变量后,童年情绪虐待对自伤的直接预测效应不再显著,表明自我批评可能在这一关系中发挥完全中介作用。这一结果提示,童年时期反复经历情感贬低、忽视或羞辱,可能通过内化负性自我形象,形成持续的自我攻击与自我否定模式,从而增加自伤行为的风险。
此外,约63%的量化研究和51%的质性研究报告了此类原因,如“我想惩罚自己”,“我该受惩罚”,“我想通过烧伤惩罚我自己……” 对许多个体而言,自伤与内化的自我批评(self-criticism)和羞耻感密切相关。自伤成为一种“赎罪式”的行为——个体试图通过将心理上的自我谴责转化为身体痛苦,来获得短暂的情绪平衡或控制感。在这种意义上,自我惩罚并非单纯的自我毁灭,而是一种用身体惩罚去修复道德或心理秩序的象征性行为
在一项实验研究中,研究者让有(n = 44)与无(n = 65)自伤史的成年女性在诱发负性情绪后进行自我施加疼痛,并分别在疼痛前、中、后评估情绪变化。结果发现:无论是否有自伤史,自我批评水平越高,疼痛时情绪改善越显著「8」。

如上图所示,自我批评(self-criticism)与疼痛过程中情绪变化之间的关系,结果显示,在两个群体中,个体的自我批评水平越高,在经历疼痛时情绪反而可能变得更“平静”或“缓解”。而这种关系在有自伤史的人群中更为显著。
这说明,对某些高度自我批评的个体而言,身体疼痛具有短暂的情绪调节功能。疼痛不仅可以让他们从负性情绪中“转移注意”,还可能带来一种心理上的“惩罚”与“赎罪”,从而暂时缓解内疚、羞耻等情绪。这一发现与以往研究的结论一致——自伤行为往往兼具“情绪释放”与“自我惩罚”的双重功能。
总体而言,该结果揭示:自我批评越高的人,越可能在疼痛中获得情绪上的短暂缓解。这种“痛感带来情绪安抚”的体验,可能不断的强化了自伤行为作为情绪调节的方式
08
干预反思
个体越认为自己毫无价值或低人一等,就越能容忍自伤带来的身体痛苦。

如上图所示,一项实验性研究将非自杀性自伤(NSSI)个体与对照组随机分配至三种实验条件:积极音乐刺激(positive music),中性条件(neutral condition),增强自我价值的认知干预(brief cognitive self-worth intervention),并分别测量干预前后的疼痛耐受时间。
结果显示,在认知干预组中,NSSI个体的疼痛耐受时间显著下降,而对照组变化不大。进一步分析表明,自我价值感的提升与疼痛耐受的降低显著相关「9」。
这一结果提示,自伤行为虽然在表面上表现为一种情绪调节手段,其深层心理机制却根植于自我厌恶与自我惩罚的内在动力。当个体的自我价值得到提升,自我批评与羞耻感减弱时,疼痛失去了其“赎罪”与“情绪释放”的功能。
另一项研究系统考察了羞耻感(shame)、自我批评(self-criticism)和恐惧自我关怀(fear of self-compassion,即个体认为“对自己太好”是软弱、自私或危险的),以及青少年的日常人际关系困扰(daily peer hassles)和抑郁症状(depressive symptoms)对非自杀性自伤(NSSI)的影响路径。

结果表明(见上图),外在羞耻(external shame)、自我厌恶(hated self)以及恐惧自我关怀均可通过其对同伴困扰与抑郁的间接影响预测NSSI行为。
其中,自我批评中最病理性的成分——自我厌恶(hated self),与NSSI自伤的关联最为显著,表明自我厌恶是推动自伤行为的核心心理特征之一。
该研究揭示了一个清晰的心理机制路径:当个体认为自己被他人负面评价(羞耻)、内化外部敌意并转向自我攻击(自我厌恶),以及无法向自己施以关怀(fear of self-compassion)时,更容易在面对日常人际关系冲突与抑郁情绪时,将NSSI自伤行为作为一种情绪调节和应对方式「10」。
因此,在我自己的实际心理治疗经验中,针对病理性自我批评和羞耻感的干预,相较于单纯教授情绪管理技巧,更能有效降低NSSI的发生,是更具针对性的治疗路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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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WYPSY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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