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是想做自己,为何就会引来他人的恶意?
作者:SingingTree 陆地
来源:微信公众号:英音声声慢(ID:gh_4a94eca92b36)
如果你也体会过自己莫名其妙地被人讨厌、排挤,甚至遭到攻击,很多并非源自利益纠葛,而仅仅因为你是你,那么贱斥理论 (Abjection Theory) 可能会提供一个视角去理解这种恶意的成因。
01
什么是“贱斥” (Abjection)?
贱斥可解释为“嫌恶和排斥”,指人们对于某些事物和概念产生的莫名反感。法国思想家、精神分析学家茱莉亚·克里斯蒂娃 (Julia Kristeva) 在她1980年发表的 《恐惧的力量:论贱斥》(Powers of Horror: An Essay on Abjection) 一书中,探讨了这一现象的形成。试图分析各种形式的歧视、霸凌和基于仇恨的暴力等许多社会现象背后隐藏的心理动因。
在我们内心世界里,划分自我与他者、主体与客体之间总有条边界线。它清晰地区分开什么是安全的或有威胁的,什么是可以容忍的或令人嫌恶的。
这个意识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婴儿时期。为了成为一个独立的“自我”,婴儿必须经历痛苦的过程,拒绝和排斥那个他曾经无比依恋、甚至融为一体的母体。这个被迫与之切割的、曾经属于“我”但现在不再是“我”的东西,就成了最初的“贱斥物”。被排斥的,不仅仅是母体本身,更是那种在学会说话、懂得规则之前,与身体紧密相连的、混乱而充满力量的原始感觉。这种感觉的印记,虽然被我们推开以建立自我,却似乎总在边界地带徘徊,提醒着我们秩序建立之前的那种混沌状态,这也是为什么很多‘贱斥物’都和身体、非理性、失控的感觉联系在一起。
在随后的成长中,这种意识逐渐演化,形成一个概念清晰的标准。像我们排出的体液、脱落的皮屑、消化后的食物,一旦离开身体,虽然曾是“我”的一部分,却立刻被视为肮脏污秽之物。它们强调着我们身体边界的存在,也提醒着我们“内部”与“外部”的区分。
以唾液为例,那是咀嚼和吞咽过程中至关重要的润滑剂;唾液也在食物尚在口腔中时就开始分解其中的营养物质,以辅助消化。如果人的口腔处于完全干涩,没有唾液的状态,单靠舌头是无法品尝到味道的。但就是这个时刻在每个人嘴里打转的唾液,一旦被当做口水吐掉,离开身体,就无法接受再被吃回去。
自我一旦建立起来,任何试图侵犯或模糊自我边界,让我们感觉自身与他者无法清晰区分的行为,都可能引发强烈的不适、恐惧和排斥感——这就是“贱斥”的感受。
02
边界的威胁
尸体所带来的不适感是最普遍的。当人们面对一具同类的尸体时,会感到强烈的恐惧和恶心。因为它打破了最根本的界限:生与死的划分。哪怕体温尚存,遗容没有受损,生命力和意识的不复存在,也会造成主体与纯物质的界限模糊。
在尸体面前,人与无生命物体的差异似乎消失了。我们赖以理解世界的意义系统,是一套由语言、规则和文化共识构成的‘符号秩序’(Symbolic Order)。尸体之所以让人不安,因为它挑战了这个秩序中最根本的划分,比如生与死、主体与客体的界限,让我们瞬间对世界的‘理所当然’产生了怀疑,这种边界崩溃会带来极端的不适。
让我们感到“贱斥”的东西,不一定本身就不卫生或不健康,甚至不限于是实体的,也包含抽象概念。任何游离于我们所建立的文化、社会符号系统之外,威胁到现有秩序和分类边界的东西,都可能成为“贱斥物”。
恐怖电影里的鬼怪或恶魔,单纯的青面獠牙并不是最可怕的。真正让人毛骨悚然的,往往是那些模棱两可、无法归类的存在,具象为人形时,即是常见的“恐怖谷效应”:比如怪诞的表情、姿势;极其逼真却眼神空洞的玩偶;外表是小孩心智却像大人的角色;特定文化中,某些带有传统符号性的事物也有类似效果,如东亚文化中,与‘冥’和‘巫’有关的造型;天主教体系中,象征撒旦的黑山羊。除了有机体,没有生命的物件和环境也能带来不适感。如2019年那个让人又怕又想看的【后室 The Backrooms】系列,用普通到乏味的办公空间实现了类似效果。
这些事物都缺乏我们认为“应该有”的意义,它们游走在社会既定的语法和规则之外,成为我们无法定义、无法掌控的东西,于是引起了发自内心的排斥。
03
“贱斥”如何催生恶意与暴力?
这种源于边界模糊的恐惧和排斥,与社会中的歧视、霸凌甚至暴力行为有什么关系呢?
在很多文化和社会历史中,主导群体会通过将某些特质或群体定义为“贱斥物”来巩固自身的身份认同。说白了,就是通过踩别人来抬高自己。
原始社会与动物性:原始时期的人类为了将自己与茹毛饮血的动物区分开,可能将他们试图压抑的“动物性”(如不受控的性欲、杀戮冲动)投射到外部,视其为需要排斥的威胁。
宗教律法中的“洁净”与“污秽”:文明建立伊始,人类就发展出系统性的方式来管理这种“贱斥”感。很多古老的宗教典籍,对什么食物是“洁净”,什么是“污秽”的,做出极详尽的规定;对人类的体液、疾病以及与尸体的接触,也有严格的隔离和净化仪式。这些看似繁琐的律法,其深层功能并不仅仅是卫生防疫,更是在社会文化层面建立秩序、划清界限。通过严格区分“洁净”与“污秽”,得以巩固自身的身份认同,通过将那些被视为“污染”的元素排斥在外,从而维持内部的统一和边界的稳固。
排外和地域黑:在群体认同的构建中,外来者或陌生人常常成为天然的“贱斥”对象。他们说着不同的语言,有着不同的习俗和信仰,他们的存在本身就可能被视为对本地社群同质性和稳定性的威胁。这种“非我族类”的感觉,很容易被放大为对其“不洁”、“危险”甚至“邪恶”的想象。将陌生人视为潜在的污染源或秩序破坏者,并通过排斥他们来巩固内部的凝聚力。
殖民主义:在殖民时代,欧洲殖民者常常将非洲人、亚洲人等“他者”打上动物性、野蛮、非理性的标签。这种贬低,一方面是为了处理自身面对陌生文化时那种既迷恋又恐惧的复杂情绪,另一方面也为自己在奴役和掠夺中,作为降维打击中优势一方构建正义性。
极权与民族主义:在纳粹的意识形态中,犹太人以及有色人种和同性恋被描绘成必须从“德意志民族”中清除的“异物”和“寄生虫”,他们被认为污染了雅利安种族的纯洁性。这种将特定群体视为“贱斥物”并加以驱逐和消灭的做法,在任何文化和政体中,都有很高的利用价值。类似“反革命、右派、黑五类”等标签,以抽象的概念划分出“我们和他们”,让任何程度的暴力都师出有名。
04
当下的“贱斥”:微小的差别与巨大的恶意
在今天的社会里,“贱斥”的机制,依然运作于那些做出跨界行为的个体或群体。
性别这个标签,是每个人自我认同中的重要元素之一,由于事关繁衍,也在大多数文化中都有清晰的边界。由边界划分衍生出的,是一系列两极化的规范,从样貌、姿态到着装乃至职业选择,都框定了什么是“正常的”什么是“不正常的”。
产生于九十年代中期的喜剧【老友记 Friends】,体现出很多那一时期的社会规范。围绕主角之一钱德勒·宾的主要笑料,多是对于他如何缺乏男子气概,或许是基佬的调侃。
瑞秋和罗斯有了孩子以后,一个上门的职业保姆,尽管各方面条件都很出色,仍然因为本身是男性而从事保姆职业,被罗斯解雇。
相对稍晚出现的【生活大爆炸 The Big Bang Theory】中的四个主角,也都是根据对传统男性的特征,进行反向设计的。他们的滑稽可笑,恰恰来源于那些不符合主流对男性气概的定义。
一个素不相识的他者,或许只是在拿起杯子的时候翘起了小指,就足以引发激烈的连锁反应,报之以敌意,乃至系统化的仇视。这种对于不符合性别标准的潜在敌意,除了表层的边界模糊,也源自在成长过程中,被迫压抑自身相似特质的男性所感受到的复杂情绪。如果试图拆解,这里或许有,必须压抑自我的委屈,对于父权禁令的恐惧,背叛自己的负罪感,不符合某种标准的羞耻感。毕竟,主流对于男性气概的定义,大致基于远古时期狩猎采集中的佼佼者。在所有天然的随机性面前,那只是可能性光谱中的一小部分;在逐渐走向理性,科技主导的当代社会,也未必适用。
1999年的电影【美国丽人 American Beauty】中,男孩的父亲误以为儿子与邻居中年男子有不可描述的交易,不惜大打出手并断绝父子关系。这个退伍老兵挥起拳头的时候,真正遭到重击的却是他的自我。在他已经认定的事实中,儿子竟然毫无障碍地拥抱了他一直在自我压抑和鄙视的生存状态,这无异于对他所有努力的否认和嘲讽。在这种他接纳了、为之牺牲并维护的秩序面前,他正面临着自我意义的溶解。
权力的拥有者制定社会中的秩序,无限的权力则会制定无限细化的秩序,而任何一个“逾距”的行为,哪怕再微小,也会被视为对于秩序,也就是对于权力,以及所有已经认同并内化了这套规则的群体的挑战。除了性取向,那也可以是头发的长短、颜色;衣服的款式;体型胖瘦;面对不同等级的姿势、态度、措辞等。进而可以演化成对于一切“非主流”现象的纠察,贫而不贱,残而不卑,也可以被归为大逆不道。
值得一提的是,克里斯蒂娃的书名也可作多重解读。Powers Of Horror 可被看做“恐惧衍生出的权力”和“恐惧激发的力量”。这也暗示了“贱斥”本身具有一种双重的力量。它固然能引发巨大的恐惧和排斥,但同时,直面那些被排斥的、令人不适的东西,也可能带来颠覆性的力量。许多有冲击力的艺术、文学,尤其是先锋派实验性作品,常常通过触碰“贱斥物”,来揭示被主流秩序所掩盖的真相,或者挑战我们习以为常的观念。正是通过不断挑战和重新划定边界(尽管过程可能很痛苦),我们才得以确认自我,社会也才由此产生变革。
05
警惕过度“正确”的反噬
近些年,一系列平权运动在重新定义边界。在形成了一套较以往天翻地覆的新式政治正确之后,也没有悬念地引发了对立面的强烈反应。这当中,或有“反向规训”的因素。无论是女性主义、黑命贵,还是多元光谱中的任何一个群体,所希望争取的,都是不被歧视的基本权利,是从被列为“贱斥物”还原到一个平等的人的愿望。女性主义并非是要取代男权,建立新的女性至上秩序;黑命贵的初衷也并非特意突出某个有色人种更为尊贵。但在强大的固有压力之下,处于立场矛盾的核心中,如何保持理性,避免反向规训,以至于用报复性歧视应对歧视,尺度的掌握很微妙。
由此可见,政治正确 (Political Correctness) 这个概念,本身或许就潜藏了某种不平等的预设,因为正确之所以正确,是需要不正确来反衬的,无论最终谁是获得话语权并自诩为正确的一方。这与争取在不危害到他人的前提下,能够自由选择的初衷是相悖的,也再次陷入了通过“贱斥”划分立场,酝酿敌意的循环。
文化习俗、宗教信仰、政治体制,形成了无数多类型的差异,而作为同一个物种,从生理构造到自我实现的意愿,又没有本质的对立。究竟是和而不同,还是势不两立,取决于人们选择哪种角度去看待差异。作为适者生存的生物,人必然会一直保留着很多文明形成以前的原始驱动力,同时,也有理性思考的能力。而每个个体,在面对恐惧引发的应激反应,和理性包容之间,都有选择的自由。
作者简介:SingingTree 陆地,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英音声声慢(ID:gh_4a94eca92b36),用东南部的英音读些一二百年前人写的东西给你,建议睡前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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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名: SingingTree 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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