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说:每个咨询师心里,都有一个“顾厚泽”?
最近,一部剧集《人浮于爱》(改编自侯文咏先生的小说)在业内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作为一个在这个行业里待了些年头的人,我对剧情本身的爱恨情仇反倒不是最在意的。
我反而对另一个现象更感兴趣:一些咨询师同业对这部剧的反感。

一面刺眼的镜子:我们在焦虑什么?
我听到的最主要的反弹是:“这是在丑化我们!”、“这会误导大众!”
我必须坦率地说,我完全理解这种焦虑。
心理咨询在内地走到今天,建立一点信任和专业形象,实属不易。我们都像爱护羽毛一样,呵护着这个行业的声誉。
但作为一个从业者,我的工作往往不是跟着大家一起焦虑,而是退一步,问一句:“我们到底在怕什么?”
我们怕的,真的是“丑化”吗?还是怕别的?
是不是因为,顾厚泽(剧中那位出书走红、看似专业的同行)与个案周晓琪的毁灭性关系,像一面刺眼的镜子,刚好照出了我们这个尚在发展中、规范与监管都还不完美的行业,所存在的某些深层脆弱?
是不是因为,我们内心深处,都有一个“顾厚泽”的影子。
不是说我们会真的去做,而是我们都明白,我们内在也有匮乏、有欲望、有对金钱的需求、有对“被仰慕”的自恋需要?
当我们看到顾厚泽因为这些(未被处理的)内在匮乏,而被个案的移情所诱惑,最终“行动化” (Acting Out)时,我们是不是也本能地被刺痛了?
是不是怕公众会指着我们说:“看,你们都一样!”是不是也怕自己扪心自问:“如果连他(权威)都会这样,我会不会也在某个盲点上失足?”
一部作品,它只是一面镜子。是照一照、正衣冠,还是出于恐惧和羞耻砸碎它?
我选择前者。


为什么要有“框框”?
聊聊那个叫“容器”的东西
我想藉这个机会,用最平实的话,聊聊一个最容易被误解的东西:“治疗框架”。
很多人一听“伦理”、“框架”、“设置”,就觉得是冰冷、死板、不近人情的规则。
但在我看来,尤其是在存在主义的视角下,咨访关系的“设置”。比如固定的时间(50分钟)、固定的地点、清晰的收费、保密的承诺,以及最重要的“不发生双重关系”(如性、商业、社交关系)。
这些设置存在的意义,并不只是为了建立一套死板的规则。
更重要的,这些设置使咨询师能扮演好一个“心理容器”。
你想想,来访者是带着什么走进咨询室的?
往往是他们在日常生活中无法安放的脆弱、混乱、原始的愤怒或绝望。
他们需要一个“绝对安全”和“可预测”的环境。
这就是“容器”的作用与价值,其结构包括两部分:
“硬壳”:那些看似冰冷的“框框”——时间到了就结束(无论多么依依不舍)、咨询室外不联系(无论多么想拉近)。
都是在用行动说:“这个空间是安全的,它不会被你的情感摧毁,我也不会被你(或我)的欲望吞噬。”
“内胆”:是咨询师的共情、中立和“涵容”。
当来访者把最难以忍受的情感(如晓琪的迷恋)投射过来时,我们能“盛放”(hold)住它,而不被它淹没。
从这里,我们就能理解顾厚泽一手造成的悲剧。
他不仅因为自己的情欲和债务问题,击碎了“硬壳”;更重要的是,他(出于自身的匮乏)无法“涵容”晓琪的移情,而是选择了“行动化” 。
他没有提供一个“容器”,反而将来访者拉入自己人生的混乱。他把治疗变成了剥削,造成了二度创伤。
对于那些早年经历过混乱、侵入性关系的来访者而言,“咨询师坚定地守住框架”,这件事本身,就是最深刻、最核心的治疗。因为这是在修复他们“关系可以是稳定和安全的”这一根本体验。


堤坝是怎么垮的:“湿滑斜坡”
悲剧从来不是一步到位的。
在我们的专业讨论中,我们有个词,叫“湿滑斜坡” (Slippery Slope)。
没有哪个咨询师一上来就想着要去剥削个案。堤坝的崩塌,往往是从“善意”的裂缝开始的。从开始到毁灭,有以下几种先后情况:
崩塌的开始、诱惑—合理化(The Crossing):一切都始于一个看似无害的“边界跨越” (Boundary Crossing)。
“他太可怜了,我这次就不收费了吧。”
“这次延长半小时,就当是我帮他。”
(像顾厚泽)“她和我是‘灵魂相吸’,她想帮我还债,她是特别的。”
我们用“善意”和“灵活性”来合理化这一切。
堕落的过程、遮蔽—套牢(The Blurring):一个裂缝被允许,第二个就更容易。
咨询外的联系变多了,界线模糊了,秘密产生了。
咨询师的“中立性”开始丧失。你不再是为“治疗目标”工作,你是在为“关系”工作。
你开始“套牢”,并且(最关键的)你停止了寻求专业支持,因为秘密必须被遮蔽。
毁灭的来临、崩塌—清算(The Violation):这时,咨询师的个人需求(情感、金钱、性、自恋)已经彻底凌驾于来访者的福祉之上。
这不再是“跨越”,而是赤裸裸的“边界侵犯” (Boundary Violation)。
治疗关系彻底死亡,剥削与伤害开始了。
顾厚泽的故事,就是一部从“灵魂相吸”滑向“共同毁灭”的,“湿滑斜坡”的标准教科书。
可是,亚隆(Yalom)不是说“关系”在治愈吗?
这是我在带学生和同行交流时,最常被挑战的一个问题。
“高老师,您不是也教我们存在主义吗?亚隆(Irvin Yalom)不是说‘是关系在治愈’吗?”
“亚隆反对精神分析那种‘匿名’和‘冷漠’的面具,他强调治疗师的‘真诚’、‘同在’和‘自我揭露’。那顾厚泽的‘真诚’,错在哪了?”
问得好。但这恰恰是区分专业与否的关键。
亚隆的“真诚”,恰恰需要一个“极其安全”和“界线分明”的治疗框架。
首先,存在心理治疗强调“此时此地” (Here-and-Now) 的工作方式。
当来访者(像晓琪)对治疗师产生强烈迷恋时,亚隆的做法不是“回应”或“满足”这种情感(那是“行动化”)。
他的做法是,邀请来访者“共同检视”这种情感(这是“素材化”)。
他会温和地说:“我注意到了你我之间正在发生的这股强烈的情感。它是否熟悉?它在你过往的关系中是否也出现过?”
亚隆是把“咨访关系”当作一个“微观实验室”,用“真诚”作为工具,邀请来访者去理解自己的关系模式。
而顾厚泽呢?他是把“素材”变成了“现实”。他不是在实践亚隆,他是在背叛亚隆。
存在主义治疗的最终目的,不是用“融合”去填补彼此的“存在性孤独”,而是帮助来访者提升独自面对和忍受这份孤独的能力。
顾厚泽通过打破框架,(暂时)填补了自己和来访者的空虚,却剥夺了来访者真正成长的可能。


光有守则还不够,谁来维护?
聊这些,如果只停留在“个人自律”,那就太天真了。顾厚泽的悲剧,也是“反移情” (Counter-transference) 管理的彻底失败。
按《中国心理学会临床与咨询心理学工作伦理守则(第二版)》,条文上(比如禁止与当前个案的性关系),已经与国际标准高度接轨了。
但真正的差距在哪?在“执行”。
在美国、英国、德国,他们的伦理委员会或执照委员会,不只是一个“学术团体”或“教育机构”,它更是一个“监管”机构。
他们的首要任务,不是“维护行业形象”,而是“保护公众”。
在美国,公众的投诉渠道是清晰的,调查程序是严肃的。像顾厚泽这样的行为,一旦查实,面临的(最低)惩戒可能就是“吊销执照”。这意味著职业生涯的终结。
然而,我们现在虽有《守则》,但我们还需要配套的、强有力的守门员。
这是我作为心理助人工作者最深的期待:建立一个真正独立、透明、有公信力、以“保护公众”为首要任务的投诉、调查与惩戒机制。


结语:
三代人之后,我们还需要“容器”吗?
聊到这,我想把视角拉得更远,聊一个非常超前、但也非常有意思的问题:三代人之后,咨访关系会是什么样?
我看到的,首先是“解构”。
我们这一代人所依赖的、稳定的、物理的“房间”,正在被“远程治疗”所瓦解。咨询师和来访者通过屏幕进入彼此的卧室和书房。
更激进的是,AI(人工智能)正在进场。
未来的挑战,可能不再是(像顾厚泽那样)充满了人类缺点的咨询师。未来的挑战,可能是一个“完美”的AI。
经典的“移情”,在未来可能演变成对AI的“拟社会关系” (Parasocial Relationships)。
你可以想像一个永远耐心、永远可用、永远记得你所有细节、还没有自己(反移情)需求的“完美客体”。
不过,这是不是更危险了?
但也可能三代人之后,我们只是进化了“容器”的形式。
未来的“治疗框架”,可能不再是物理的,而是一个“算法概念”或“数字容器”。
设想一个由AI辅助的“伦理监察系统”,它被授权实时分析咨访对话的“过程”而非“内容”。
当它检测到咨询师(无论是人类还是AI)的语言模式开始出现“湿滑斜坡”的早期预警信号时(比如过度自我揭露、性化语言、偏离治疗目标),它会向咨询师和相关专业人士发出即时警报。
技术在变,媒介在变,但“容器”作为“安全空间”的本质,不会变。
《人浮于爱》是一面刺眼的镜子。它照出了行业的焦虑,也照出了制度的不足。
作为专业人士,我们的职责不是回避它、否认它,而是抓住这个时机,推动行业的深度自省、制度建设与专业成熟。
作者:高浩容。哲学博士,台湾哲学咨商学会监事。著有《小脑袋装的大哲学》、《写给孩子的哲学思维启蒙书》等著作。咨询、讲座或其他合作,请洽公众号:"容我说"。
责任编辑:日月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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