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迫障碍患者情绪痛苦不耐受｜治疗经验分享
痛苦不耐受（Distress Intolerance）是指个体在面对焦虑、羞耻、悲伤、愤怒等负性情绪时，主观上感到难以忍受或应对。这种不耐受并不取决于情绪本身的强度，而在于个体如何评价和理解这些情绪——即个体倾向于相信自己“无法承受”或“必须立即摆脱”这些负性情绪。
这种认知倾向通常伴随着强烈的逃避冲动，个体往往会试图迅速压制或逃离情绪痛苦，从而阻碍个体真实的去体验、接纳或加工情绪。
个体可能发展出一系列非适应的应对方式，如物质滥用、强迫行为、情绪压抑或持续性的回避行为等。这些策略虽能带来短暂的缓解，但从长远来看会进一步强化“情绪是危险的、无法忍受的”这一核心信念，反过来维持甚至加重心理困扰，形成恶性循环「1」。
已有多项元分析研究表明，痛苦不耐受不仅是多种心理障碍（如焦虑障碍、进食障碍、BPD、PTSD、物质依赖障碍等）的跨诊断机制，也是其病因学基础以及维持症状持续和加重的关键心理过程。
01
OCD情绪痛苦不耐受
在强迫障碍（OCD）中，大量实证研究支持情绪痛苦的不耐受是其维持机制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强迫障碍中痛苦不耐受（distress intolerance）通常表现为个体相信自己无法承受担忧，恐惧、痛苦，内疚，羞耻或不确定等不适情绪，从而产生一系列旨在缓解或逃避这些情绪的强迫行为。这一信念构成OCD的核心特征之一。
痛苦不耐受不仅加剧了个体对情绪的警觉性，还使其更容易陷入“强迫思维—焦虑—强迫行为—暂时缓解”的恶性循环之中，从而显著阻碍症状的缓解与康复。
换言之，“我受不了这种情绪”的内在信念，使得患者更倾向于通过内隐或外显的强迫行为来快速消除情绪痛苦，却反而强化了强迫行为，构成了强迫症恶性循环的核心机制之一。
02
暴露治疗
在临床实践中，目前针对强迫障碍的金标准治疗方法为暴露与反应预防（Exposure and Response Prevention, ERP）。值得注意的是，ERP中的“暴露”不仅仅是暴露于诱发强迫反应的外部或内部刺激本身，更关键的是暴露于这些刺激所引发的情绪痛苦之中。
因此，治疗的关键不只是阻止强迫行为，更在于协助患者逐步面对、容纳和耐受因触发因素（trigger）所引发的高强度情绪，如焦虑、羞耻、内疚与不确定感。
一项研究表明，情绪痛苦不耐受与焦虑敏感性，不确定感低容忍度显著相关。因此，提升患者对情绪痛苦的耐受力，并降低其对负性情绪的敏感性，是实现强迫症有效治疗的核心路径之一「2」。
一项基于针对188名住院患者密集强化的暴露反应预防治疗，治疗模式包括每周三次的个体行为心理治疗，患者与其行为治疗师共同制定暴露层级表与反应预防计划。在每周治疗日中，患者每日进行两次ERP练习，每次约1小时，由住院辅导咨询师协助实施。
此外，所有参与者每周接受两次每天各一次的团体心理治疗（每次约45分钟），每周一次的家庭治疗，研究结果表明针对痛苦耐受的干预可以是跨诊断机制的干预核心，不仅能够有效地改善强迫症状还可以有效改善患者共病的焦虑障碍和抑郁情绪「3」
03
情绪管理VS情绪耐受
在辩证行为疗法（Dialectical Behavior Therapy, DBT）中，“痛苦容忍”模块为处于情绪危机状态的个体提供了一系列行为技能，如冰水冲击法、呼吸训练、注意力转移、自我安抚等。
其主要目标是快速降低情绪强度，帮助个体在无法立即调节或解决情绪问题的情况下维持功能，避免冲动行为（如自伤、攻击、自杀等）。
然而，从暴露治疗（如ERP）或情绪聚焦治疗（Emotion-Focused Therapy, EFT）的视角来看，避免将这些情绪管理的使用演变为另一种安全行为，这些用于缓解情绪强度的技能干预在一定程度上可能干扰个体对情绪的充分体验与深层加工。
具体而言，某些个体会将DBT的痛苦容忍技术或正念用作一种功能性回避（functional avoidance），通过外部行为或认知策略来暂时转移对情绪的注意或减轻痛苦，而非直接、持续地进入情绪的本身体验之中。
这种方法在临床上确实适用于情绪调节能力严重受损且处于高风险状态的个体，尤其是在治疗初期或危机干预阶段。但对于情绪调节已有一定基础的来访者而言，更应当逐步引导其面对并完整地体验每一种情绪，从而实现更深层次的情绪加工、心理整合与结构性改变。
04
去污名化“负面情绪”
我们当然能够理解负性情绪所带来的主观痛苦体验，但必须强调的是：没有任何一种情绪是“坏”的情绪，也没有哪种情绪是不应被体验的。情绪本身并无好坏之分，它们是人类生存适应的自然组成部分。将情绪贴上“积极”或“消极”的标签，实质上是在无形中加剧了对所谓“负面情绪”的污名化。
例如，“快乐才是人生的终极目标”、“做人最重要是开心”、“孤独是可耻的”、“抑郁是矫情”——这些对情绪狭隘的认知不仅误导了个体对情绪的理解，也在认知层面强化了个体对情绪痛苦的排斥与回避。
而在心理治疗过程中，主要的任务之一就是帮助个体打破对消极情绪评判的思维偏见，建立一种更为开放、接纳的情绪态度和意愿——去完整，真实而充分地体验人生经历中的每一种情绪，无论是愉悦还是悲伤、宁静还是愤怒、被爱还是孤独，骄傲还是羞耻。
05
治疗启示
在临床工作中，理解强迫行为背后的核心情绪是有效干预的前提。传统观点强调强迫症以“对焦虑情绪的回避”为核心机制，但从情绪加工的角度来看，驱动强迫行为的并不仅仅是焦虑。事实上，强迫背后是更为复杂和深层的情感痛苦，如：
内疚敏感性（Guilt Sensitivity）个体对可能造成伤害或道德过失的高敏感性和强烈反应倾向。会使OCD患者过度关注自己的行为或思想是否可能违反社会或道德规范，进而产生强烈的负罪感或自我谴责。
很多强迫症个体对“做错事”的可能性高度敏感，哪怕是极小的道德瑕疵或想法，都可能引发强烈的内疚体验。这种对“道德失控”的恐惧，往往驱使个体反复检查、确认或进行心理修复式的强迫行为「5」。
羞耻（Shame）：不少OCD患者在内心深处有一种信念：“我本质上有缺陷”、“我是危险的”、“我是不洁的”、“如果别人知道我脑子里的想法会鄙视我”。与性，道德，乱伦和攻击有关的强迫思维会激活个体内在的羞耻/缺陷图式，表现为对侵入性思维的厌恶、恐惧与强烈排斥。
在治疗实践中，如果忽视了被掩盖在表层的“焦虑”之下的内疚，恐惧失败，过度责任与羞耻感，容易让心理治疗围绕在表层的症状，而忽视了个体独特的个人体验和经历。
06
暴露VS全然体验
Do not pray for an easy life, pray for the strength to endure a difficult one.你需要的是一把伞，不是担忧下雨天
暴露治疗主要基于情绪适应（emotional habituation）与抑制性学习（inhibitory learning）机制。其核心假设是：通过多次反复接触引发焦虑或恐惧的刺激，而不实施原有的回避或强迫行为，个体能够逐渐适应情绪强度的上升，从而削弱原有条件反射式的情绪反应。
暴露是一种有效的技术手段，有时暴露这一术语容易让患者理解为像是一次或一个阶段的任务，这容易让个体陷入一种“只要扛过去就好了”的被动状态，同时暴露治疗容易让个体错误的将情绪视作需要解决的麻烦或障碍。
现实的生活真相是没有过不去的坎，只有过不完的坎；失落、孤独、被拒绝、恐惧、渴望未被回应、希望落空……这些情绪性痛苦贯穿于我们短暂而漫长的生命体验
在心理治疗中，我更倾向于鼓励来访者全然体验fully experience，情绪并不是问题，而是通往问题解决的线索与资源，核心情绪痛苦反映出个体对自身情感需求长期未被满足的深层体验，焦点是将情绪作为指向更深层真相（需求）的信使或宝藏。
这会帮助个体在应对情绪痛苦时从被动回避到主动面对的心态转变，允许自己去全身心的投入并充分的经历与感受生活或症状带来的酸甜苦辣，知识可以是二手的，而智慧一定来自于经历和体验。
尝试用一种成长性的心态看待“情绪的全然体验”，将情绪痛苦视作一种自我成长和转变的契机；
与此相对的是“功能性回避”（functional avoidance）与“表层调节”（surface regulation），如通过转移注意、压抑情绪、过度认知理性化等方式来短暂控制和管理情绪强度，虽然在短期内可能缓解痛苦，但会阻碍核心情绪痛苦的加工与整合。
“全然体验”指的是个体在治疗过程中，不评判、不回避、不压抑地“投身于”情绪经验本身——允许自己全身心地去感受焦虑、悲伤、羞耻、愤怒、孤独等被长期回避，被忽视和被否认的核心情绪痛苦。
这一过程，称之为情绪的深层加工（deep emotional processing），这一体验的过程是实现自我反思与自我认知（self knowledg），实现对情感伤害的意义重构以及情绪转化的核心路径。
接近、唤起并耐受情绪体验固然是情绪加工的必要条件，但并非充分条件。还需要认知与情感的整合实现内外一致性。也就是说，在成功唤起情绪之后，个体还必须以认知的方式面对并理解这些情绪，将其视为有意义的信息来源，并进一步探索、反思和建构意义。
因此，这种情绪的转化不是单纯的“认知改变”，也不是单纯的“情绪宣泄”或“体验即疗愈”，而强调在体验的基础上引导认知参与，这种认知转变，不是来自外界的解释或指导，而是源于个体情绪加工过程中的意义重构。
从而实现深层次的自我理解与情绪转化：从悲伤中浮现出自我慈悲、从愤怒中建立起自我保护的力量、从羞耻中重新找回自我尊重与关怀。不将情绪视为问题，而是学会与情绪同行、从情绪中学习、由情绪中成长。
you can not leave a place untill you have arrived at it
情绪障碍的治疗与改善基于两个阶段：“抵达”（Arriving）与“离开”（Leaving），一个核心前提是：一个人无法离开一个地方，除非他先真正抵达那里「4」。
You have to feel it to heal it.
作者：WYPS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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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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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posa, J. M., Collimore, K. C., Hawley, L. L., & Rector, N. A. (2015). Distress tolerance in OCD and anxiety disorders, and its relationship with anxiety sensitivity and intolerance of uncertainty. Journal of anxiety disorders, 33, 8–14. https://doi.org/10.1016/j.janxdis.2015.04.003
Godfrey, D. A., Heinrich, A., McIngvale, E., Sy, J., Wheaton, M. G., & Björgvinsson, T. (2025). Improvement in Distress Tolerance as a Mechanism of Symptom Reduction During Intensive Exposure and Response Prevention-Based Treatment for OCD. Behavior therapy, 56(1), 43–56. https://doi.org/10.1016/j.beth.2023.12.006
Greenberg, L. S. (2004). Emotion–focused therapy. Clinical Psychology & Psychotherapy: An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Theory & Practice, 11(1), 3-16
Hellberg, S. N., DuBois, C., Myers, N. S., Rodriguez, C., Butcher, M., Ojalehto, H. J., ... & Abramowitz, J. S. (2023). The contribution of guilt sensitivity in the prediction of obsessive-compulsive disorder symptom dimensions: Replication and extension. Journal of Anxiety Disorders, 97, 102728.
责任编辑：日月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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