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断的诠释学——现代动力学督导和传统动力学督导的区别（一）
随着在督导工作领域逐步积累的经验、思考和反思，尤其是最近和一位资深督导的对话过程给我的体验，让我意识到：
在精神分析督导、动力学督导（以下以动力学督导统称）发展到今天，传统的动力学督导模式依然深入影响、限制甚至禁锢着督导工作，使用现代的动力学督导模式的督导工作者常常面临着各种外显或潜在的质疑、批评和压力。
在《精神分析诠释学——诠释学的发展过程（一）》中我们讨论了独断的诠释学对我们生活、学习、工作方方面面、点点滴滴、或隐或显的影响，其中也简要提到了对督导领域的影响，接下来我们具体讨论这个部分，谈谈现代动力学督导与传统动力学督导的区别。
我先从我和一位资深督导的对话过程中的深刻分歧谈起。
三种督导模式
这里先提出一个有趣的问题，精神分析的第一位督导是谁？
可能大家猜到了，是弗洛伊德。
他有名的团督就是星期三聚会，每周三晚上，弗洛伊德会和他的核心弟子们一起聚会，弟子们宣读自己的论文，阐述自己的思考和观点，讲述自己的临床工作，大家进行讨论。我们可想而知，一群才华横溢的人聚集在一起讨论，必然会有各种分歧和碰撞，而最后给出结论、一锤定音的人，就是弗洛伊德。
传统动力学督导就类似于这样一种独断的诠释学——权威模式，由某个权威人物、机构、制度、理论进行裁决，一锤定音。
动力学督导发展至今，可以分为三种模式。
第一种模式是个案为中心的督导模式，在这种模式中，督导是决定性的权威，工作围绕着如何理解和处理个案受到的困扰展开，不考虑受督在工作中和督导中产生的各种感受、想法、焦虑，以及所受的影响。
第二种模式是受督为中心的模式，在这种模式中，督导也是决定性的权威，但受督在工作中产生的各种感受、想法、焦虑，以及所受的影响，会得到理解、共情、支持和帮助。
一方面督导能抱持和涵容受督在与来访的工作中难以消化的各种感受和想法，从而有助于受督的工作开展和自我成长，同时督导也是身体力行地示范如何工作，受督从而从自己的亲身体验中体会和学习。
第三种模式是督导关系模式，在这种模式中，督导和受督更多的是合作和支持的关系，而且会从督导和受督的关系、受督和来访的关系、受督和其个人分析师的关系的角度，开展更加完整和深入的督导工作。
督导关系模式与前两种模式的最大区别，首先是督导意识到自己不是临床工作的唯一标准，督导有督导的优势和合理性，受督有受督的优势和合理性，需要同时被重视和综合考虑，督导工作需要以合作的态度和方式进行。
其次是督导意识到自己无可避免地参与到了受督和来访的工作中，会给临床工作带来有利和不利的影响，自己也会有移情和反移情，阻抗和防御，会影响到受督、受督和来访的关系以及临床工作。
督导工作有时会给受督、受督和来访的关系、受督的临床工作带来冲击，引发动荡，甚至导致来访离开、咨询或治疗提前终止的情况并不罕见。而受督在督导中没有得到焦虑的缓解、疑惑的澄清、自我的成长，甚至信心受挫，压力变重，被打击、被挫败、甚至被创伤也并非罕见。
第一种模式可以认为是传统动力学督导，第二种模式可以认为是偏向现代动力学督导，而第三种模式可以认为是现代动力学督导。
当然，现代这个词也不太准确，比如随着后现代思潮的发展，现代动力学督导也对后现代的元素进行思考、借鉴和吸收。
督导理论和实践的发展是建立在精神分析理论和临床发展的基础之上的，我们不要把督导理论和实践与临床理论和实践截然区分开。
传统动力学督导主要依据和吸收的，是经典精神分析和自我心理学的基本精神和理论思想，现代动力学督导主要依据和吸收的，是后来逐步发展起来的关系精神分析，如客体关系、自体心理学、主体间等等。
所以说，临床工作的理论和技能，往往可以吸收和应用到督导工作中。我们在这里先简要概述这三种督导模式，后面还会分别再做一些具体的讨论。
督导的理论依据
动力学督导、自体心理学取向督导、主体间取向督导、母婴观察作为督导模型，督导是一种临床训练，这有没有理论依据？
我认为有。
首先自体心理学取向督导、主体间取向督导、督导是一种临床训练，这是有动力学督导先行者们明确提出的理论观点和临床实践，而且这些督导模型可以综合运用也是不言自明的。
我们在临床工作中根据不同的来访、咨访关系、临床情境综合运用不同的精神分析流派观点和做法，这是行之有效的做法，督导工作也不例外。我们完全可以开放、灵活地借鉴、吸收和运用各种理论观点。
母婴观察训练我们对婴儿早期与妈妈的关系和互动的观察、体会、耐受和理解的能力，这恰恰就是我们用以体会、耐受和理解来访的人际关系和内心世界的一项根本的基本功，既然如此，作为一种对受督的临床训练的督导工作，为什么不能结合运用母婴观察？
我曾听说过一种观点，认为做胜任力督导的督导可以同时做各种临床取向的督导，比如可以给CBT取向的受督做督导，也可以给动力学取向的受督做督导，还可以给存在分析、心理分析、系统理论等等取向的受督做督导。
但是我认为，督导工作它首先不是一个管理性工作，重点关注流程、形式、行业规范和要求，而是一个专业性工作，需要深入理解和参与临床工作，因此做动力学督导的督导，需要由在动力学取向的临床工作方面有深入和丰富的经验和思考，擅长动力学督导的督导师才容易胜任。
自体心理学取向督导、主体间取向督导的学习材料比狭义的动力学督导学习材料少，所以有些动力学督导不一定接触过，但是我们没有接触过，不等于它不对或者不合理，做学问不能这样独断。
母婴观察运用到督导工作中，这是我的思考和体验，所以恐怕更难找到现成的理论依据了。但是正如我们在讨论独断的诠释学中所说，是思想本身重要还是思想来源重要？
我想重要的应该是，我们开放地倾听、思考和论证，只要是有道理的，只要是有效的，那就是有依据的。实践出真知，不管黑猫白猫，捉到老鼠就是好猫。
督导是什么
督导是守门人，判断受督者的专业胜任力，维护伦理，保护来访的福祉，这对督导工作来讲确实很重要，是一条工作基线。我想说的是，我们需要以怎样的态度和方式来做这件事？
在我看来，督导首先不是管理性工作，而是专业性工作。督导（读者可能会留意到，本文把督导和督导者都统称为督导了）不是管理机构，不是执法队伍。督导首先不是守门人，不是裁判，而是球员，是教练，要和受督一起在场中拼搏，这也是现代动力学督导——督导关系模式所强调的。
在我看来，督导关系首先是合作关系，支持关系。督导只有首先与受督建立开放、安全、信任的督导关系和工作联盟，受督才容易安心地呈报材料，才容易了解到足够完整、真切的情况，才能真正保护到来访的福祉。
从本质上讲，督导、受督、来访之间的关系不是对立冲突的，而是一致合作的，督导尽可能地帮助和支持受督，其实也正是在和受督一起尽最大努力地帮助来访和保护来访的福祉。
我相信在督导过程中，主要的不是胜任力或伦理问题，而是困难情境问题，受督和来访更需要的不是一个管理者、执法者，而是一个支持者、帮助者，这也是现代动力学督导的理念。
终止一件事情常常是容易的，坚持一件事情常常是艰难的，给出一个结论往往容易，但真正帮助和支持受督与来访走过困难的时刻，帮助和支持受督成长，往往是更难的。临床经验深刻和丰富的督导是过来人，对此应该深有体会。
流程、格式、条理清晰的重要程度
个案概念化是一种自由联想，我第一次在一个督导里讲的时候，受督笑了，说第一次听说个案概念化是这样的。我感觉到受督的一种释然的愉悦，这是某种对思想的松绑和解放。我也不禁笑了，这是我们的相遇时刻，会心一笑。
个案概念化是自由联想，意味着我们不是根据理论观点、概念去组织我们对来访的理解和评估，而是使用我们的临床感受和体验去组织我们对来访的理解，这样的个案概念化更贴近临床实践，更容易运用和起效。
所以在督导中，我倾向于先不要那么快、那么强调做个案概念化，而是先停留在感受和体验层面，一点点梳理、体会和理解工作中、咨访关系里所发生的。我们先酝酿，酝酿到足够充分时，个案概念化就会自然而然地水落石出。我们需要先足够搞清楚是什么，然后才能用概念把它进一步阐述出来。
我倾向于受督无需提交案例报告，受督可以把案例报告用作自己梳理和整理时使用，而督导过程采用自由报告、自由讨论的自由联想模式。我不强调条理清晰、结构有序的报告和讨论。
当前的婴儿研究、主体间研究表明，理智的概念、抽象的象征化是心智和意义的表层，互动动作、身体感受、关系模式、关系体验才是心智和意义的深层。
精神分析复杂性理论、动力系统理论表明，人的心智和关系的运作和发展是非线性的、随机的、自发的、涌现的。人的内心发展不是传统理论所讲按阶段的线性发展，而是各个阶段非线性的并行发展。人的自我不是一个单一的统一结构，而是一个多重的分裂结构，我们是通过分裂来组织我们的内心世界的。
著名的波士顿研究小组根据研究提出，传统的精神分析强调宏大叙事，而现代研究表明，那些局部的、随机涌现的时刻常常会产生疗效。分析师和来访永远都无法预测，关系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工作的走向应该是怎样的。
人的心灵很奇妙，我们的内心世界就是在这些非线性、自发、随机涌现、点点滴滴、一来二去的情境中的互动体验里发生改变的，而且这些改变更多的是内隐的、无意识的，会更加深入和持久。
动力学督导更需要的往往不是那些宏大叙事，而是局部细节，那些很有特点和感觉的点和线索。我们需要的不是一个画得完完整整清清楚楚的静态照，而是一个正在奔跑流动的局部的模糊的运动照。
临床工作就是这样展开的，而督导也是这样相应地展开的。
让我们先抛开那些条理清晰、结构有序的本本和条条框框，像临床工作中的自由联想那样地自由展开，这恰恰就是动力学督导，督导的动力场和动力运作，对应和关联着临床工作中的动力场和动力运作，彼此相互映照、相互理解、相互作用、相互支持。
这就是一种深层的动力学督导，非独断的现代动力学督导。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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