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15万让孩子接受感恩教育,为何中国家长对它乐此不疲?
主笔:商昔
编辑:商昔
责编:彭秋红
来源:微信公众号:沈家宏心理(ID:shenjiahongweixin)
引言
我曾从同事那里听过一个案例,家长花了15万,把孩子送去一个感恩教育训练营,因为他们觉得孩子到了初中后就变得很叛逆,什么都不听,不理自己,也不对自己感恩。
几个月后,父母去看孩子。
他变好了吗?
父母去训练营的时候,孩子会给父母洗脚,在父母面前流泪,父母大喜,觉得这15万没白花,于是把他接回了家。
但孩子回来之后没几天,对家长的态度变得更加冰冷恶劣。
我想,类似的感恩教育,大部分中国孩子都经历过。
在2010年之后的学生,从小学到大学,似乎每个重要时期,都有一场感恩教育演讲。
演讲者讲述声情并茂地说:
“有多少母亲,等了一辈子,都没等到孩子为她洗过一次手,洗过一次脚。”
“看看你们母亲眼角的皱纹,鬓角的白发,看看他们为你们操劳的痕迹。”
最后,要求学生:抱一抱父母,在父母面前痛哭,鞠躬。
唯一几个敢不哭的,可能还会被说:“这你都不哭,没良心!”
不过,人们还是逐渐意识到,在演讲中途那种汹涌的情绪,在演讲结束后会迅速退却,不学习的孩子还是不学习,和家庭有矛盾的孩子,在家里依然和父母拌嘴。
因此,感恩教育的热潮在后来慢慢退却了。
但它并没有完全消失。
尽管现在已经没有了这么普遍的、频繁的大规模演讲,但直到今天,仍然有父母痴迷这套话语。
曾经的感恩教育大师,化身为家庭教育专家、素质教育专家,游走在各个短视频平台。
父母想尽办法让孩子感到愧疚,要求孩子对自己的付出感激涕零。
感恩教育,可以说是独属于中国的一套奇观。
我们今天,就来一点点剖析,感恩教育究竟它为什么这么受家长追捧,即使到了今天,依然有人为他买账?
我们先从最基本的开始,中国的感恩教育,特殊在哪里?

01
出演孝顺
首先,我们需要明确一点:
尊敬父母、感恩长辈是近乎所有人类文明的共性,但在中国流行的这种感恩教育,在形式、逻辑和动机上,都是独特的。
在儒家文化圈,日本和韩国都强调子女对父母的孝顺和责任,后辈对前辈、长辈对晚辈之间的礼仪尊卑都有严格的社会规范。
亚伯拉罕宗教里,“孝敬父母”是《圣经》“十诫”之一,《圣经·申命记》中就明确写了:当照耶和华你神所吩咐的,孝敬父母,使你得福,并使你的日子在耶和华你神所赐你的地上得以长久。
可见,感恩父母的理念是普世的。
然而,中国的孝理念与实践方式,尤其是10年代之后兴起的感恩教育,在全球范围也显得独特。
首先,中国的感恩教育,具有强烈的仪式感与表演性。
在大多数文化中,对父母的感恩更多体现在日常化的行动中,比如定期的探望、经济支持、养老送终等。
中国的感恩教育则高度依赖公共领域,并且,它是一个集中爆发的、充满戏剧性的仪式。
在千人规模的会场,乌泱泱的学生集体下跪,与父母抱头痛哭,高喊好好学习孝顺父母的口号。
这是一种将内在情感进行高度仪式化和表演化的公开展示,它追求的是一种短期的、强烈的视觉和情感冲击。
也因为这种高度仪式化和表演化的特质,它通常也是一次集体的情感动员。
通过情绪感染和从众压力,来瓦解个体的心理防线,迫使其表达出符合期待的情感。
其次,中国的感恩教育是一种显性化与产业化的教育。
在绝大多数国家,孝道和感恩是由家庭、社区和宗教在漫长的岁月中隐性传承的。它是一种内隐的文化规范。
中国则将感恩包装成了一种可以被教授、被购买、被量产的教育产品。
以至于还有丘礼飞、孙云、彭成这种专门的感恩教育大师,他们进行全国性的巡回演讲,拥有自己的商业化机构。
最后,中国的感恩教育强调一种苦难叙事。
父母都会为子女付出,但中国的感恩教育演讲的核心逻辑不是“父母爱你”,而是“父母为你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
有许多让人耳熟能详的故事:妈妈只吃鱼头,不喜欢吃鱼肉。
一些人在生日时,他们会被提醒:“这是你的生日,也是妈妈的肚疼日,所以在今天,你除了庆祝,还需要早起给妈妈煎蛋,表示感恩。”
在西方主流文化里,人们说到父母之爱,更强调“无条件的爱”这种理想状况下的爱。
虽然父母也常会和子女抱怨自己的付出,但这通常被视为一种家庭内部的功能失调,而不是一种值得推广的公共教育模式。
中国的感恩教育,直接将亲子关系构建为一种情感债务关系,感恩的基础是内疚和亏欠。
那为何中国的感恩教育如此特殊?

02
家庭即统治
中国长期以来存在一个系统性的、自上而下的机制,鼓励人们表演孝顺。这套体系,裹挟了所有想获得权力的人,上到天子,下到平民,无所不包。
在古代,孝顺是一种获取社会和政治资本的工具。
拿汉代的“举孝廉”来说,“孝廉”是入仕做官的重要途径,也是唯一普通人可能晋升的途径,因为常规的科举、举荐,都不是普通家庭承担得起的。
你说走读书这条路,供养一个不事生产,要读十几二十年书还不一定能中秀才的人,对普通家庭来说投资希望太渺茫了。
你说通过被大人物赏识,首先,你能进入大人物的交际圈吗?
所以,对孝顺的表演,成了普通人可以仰仗的、仅有的几个政治货币。
但是,普通人如果只是逗父母开始,安安心心伺候父母,可能获得名气吗?
不太能。
所以公开化、戏剧化、甚至极端化的表演,成为了传播孝顺的需要。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二十四孝中有很多宣传价值远大于实际操作性的故事,如“卧冰求鲤”、“郭巨埋儿”。
比起说他们是一个家庭内部的温馨指南,不如说是一个个充满了奇观式、不近人情的极限表演。
表演者是每一个想获得权力的人,表演对象是国家,是官员,是乡绅,是邻里。
无论内心真实感受如何,公开表演出超越常人的孝行,都是一种高回报的投资。
这套体制筛选出来的,与其说是爱父母的人,不如说,是最能表演出符合统治者期待形象的人。
孝,对统治者来说,意味着顺从,愿意自我戕害,湮灭个人,将个人完全献身于等级,它真正筛选的是权威规则下最积极的响应者。
对最高统治者来说,皇帝的权力并非源于暴力征服,那仅仅只是手段,天子的其最终的合法性来自于“天命”,而“天命”是否在你身上,一个最重要的衡量标准就是你的“德行”。
孝是德的起点。
人们说“百善孝为先”。如果一个君主连自己的父母都不孝顺,他如何能让天下人相信他会“爱民如子”?他的“仁德”就失去了根基。
在古代家国同构的逻辑下,皇帝都是“以孝治天下”的。
国家被视为一个扩大的家庭,皇帝是所有人的君父,他对自己父母的孝,就是他未来如何对待天下子民的预演。
皇帝需要为太后举行盛大的寿宴,遵从复杂的丧葬礼仪。如果这场预演都演砸了,天下人凭什么相信正戏会是完美的?
即使是秦始皇这样以暴君闻名于后世的皇帝,在遭到自己母亲的背叛后,他敢杀自己的兄弟,却仅仅将母亲软禁。
因此,皇帝和整个统治阶级的孝行表演,是维系其统治合法性的需要。
一次失败的表演会立刻成为政敌攻击的口实,甚至被解读为“德行有亏”、“天命将移”的征兆,从而动摇国本。
当然,孝的表演并不覆盖所有人,它仅仅要求那些渴望获得权力的人。
统治阶级是最高的观众、评委和表率者,希望向上流动的阶层,包括中小地主、富裕商人、有一定文化的普通人,是孝道表演最积极的参与者。
对而于挣扎在生存线上的绝大多数底层民众来说,他们既没有资源,也没有精力去参与那种旨在做官的孝道表演。
他们的生活被更基本的需求所主宰:吃饭,活下去。
孝道和感恩在这个阶级中,更多是一种不言自明的、维系家族运转的文化秩序。
父母的权威是天然且巩固的,不需要通过极端的、表演性的方式来反复确认。
孝顺是子女融入家族体系的基本规则,它更多强调子女在行为和物质上对父母的义务与顺从,是一种深刻烙印在每日生活中的必要行为,其表演性降低,而实用性则被提高。
它是一种相对内敛的文化实践,对于内在的情感表达并不那么看重。
那为何在现代,感恩教育的热潮反而是从三四线城市开始的?而不是和古代一样,从有权阶级开始的?

03
独生子女时代下的养老焦虑
传统的家国同构,就是将国家的宏观权力结构,微缩并复刻到了每一个家庭内部。
君对臣的权力,被类比为父对子的权力。
家庭是训练个体服从权威、遵守等级秩序的第一个场所。
在这种结构下,父母的权威是天然的。
父母拥有近乎绝对的统治力,子女则必须以绝对的顺从和孝敬,来回报这份养育之恩。这是一个权责清晰、等级森严的稳定结构。
权威的合法性并非源于父母自身的优秀,而是由一整套儒家伦理、社会规范、法律制度和祖宗传统共同赋予的。
整个社会都在为他们的权威背书。管教子女,是他们天经地义的权力和责任。
然后,这个东西被现代性打碎了。
西方的个人主义、自由、平等等观念,从根本上动摇了“家天下”的等级基础。
它告诉新一代:子女在人格上是与父母平等的独立个体,而非父母的附属品。
于是,父母那套“无可反驳的统治力”被剥夺了。
他们不再能理所当然地打骂孩子,不能再强制性地替孩子决定未来。
他们的权威不再是天然的,而是需要通过沟通、尊重和爱来协商和赢取的。
这就导致了现代父母,尤其是中下层父母巨大的身份焦虑和权力真空。在中上阶层,父母起码还拥有财富分配的权力,来要求孩子表现顺从和孝道。
许多现代父母,自己是在传统的等级观念下长大的,但他们又必须在一个讲究平等的现代社会中抚养下一代。
他们沿袭自上一辈的教育方法,对孩子的命令、说教、控制,在新时代的孩子面前频频失效,这让他们感到巨大的挫败和迷茫。
当外在的、由社会赋予的天然统治力消失后,他们内心深处对掌控感的需求并没有消失。他们迫切需要找到一个新的工具,来重新确立自己在家庭中的权威,以及确保子女在未来能履行赡养的义务。
在这种背景下,感恩教育成为了父母的救命稻草。
既然无法再通过结构性的权力和等级来要求子女顺从,那就只能诉诸于情感性的权力,即内疚。
它试图通过一场场声势浩大的、充满仪式感的活动,在短时间内,强行向孩子灌输那种在传统社会里需要数十年潜移默化才能形成的亏欠感和孝道观念。
它向焦虑的父母们承诺,可以通过唤醒孩子的感恩之心,让他们重新变回那个尊重权威、听话懂事的好孩子,从而填补那个因平等观念冲击而产生的权力真空。
而独生子女政策,放大了这部分。
过去养老义务有多个孩子分担,这个孩子不养,起码另一个孩子会看不下去。
但独生子女政策下,一个孩子承载了两个父母、四个祖辈的全部期望。家庭的所有经济、情感、教育资源都高度集中在这一个孩子身上。
父母的情感需求和人生价值比寄托在这个唯一的孩子身上。
他们不仅需要孩子在物质上养老,更需要孩子在情感上成为自己晚年生活的中心。
家族对独生子女的投资,让孩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父母错误的教育方式,让独生子女一度成了“自私、缺乏同理心和责任感”的代名词。
父母们一方面在物质和情感上给予孩子前所未有的溺爱,另一方面又害怕自己亲手培养出一个白眼狼。
因此,感恩教育被视为一剂猛药,用以对冲日常的溺爱,并重新确立父母的权威。
父母需要通过这种方式向自己和孩子证明:虽然你是家庭的中心,但你依然要绝对顺从我们。
通过将一部分教育外包,让外人为自己反复强调自我的牺牲,来建立一种让孩子在道德上永远无法离开的情感契约。
那个花15万把孩子送去感恩训练营的家长,也是为了这些。
然而,感恩教育可以通过一时间的情感冲击,表演出家长想要的效果,但它并不是长久之策。
在最初的情绪爆发过后,热情冷却的孩子会回归原本的样子。
父母本可以不通过这种方式来获得子女的爱和抚养。
亲子关系,是可以没有等级、内疚和要求,但依然充满了温情与相互扶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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