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和来:精神分析下的儿童心理问题
在儿童心理工作中,“精神分析师”扮演着什么角色?
如何在一开始就与儿童建立起信任关系?
精神分析如何做到有效“倾听”?
今天这篇文章,严和来老师将带你通过一些真实案例,倾听儿童常见心理问题的潜意识根源。希望读完文章,你能带走一种倾听儿童、尊重内在表达的工作方式。
保密与尊重:
精神分析的伦理基石
1、保密,是儿童心理治疗的前提条件
帕特里克阿夫纳拉曾在《倾听时刻》里写下一句话:“精神分析家的工作室是一个封闭的场所,而封闭几乎是治疗的必要条件。”他说:“关于精神分析家和来访者之间的交流,没有什么可以透露,没有什么可以泄露——哪怕病人是孩子,也必须如此。”
这对我来说,不是一句漂亮的表达,而是一个原则,一个绝对不能松动的原则。我在教学和督导中最常反复强调的一点就是:无条件保密。哪怕是家长,也不能来问我孩子讲了什么。我知道这很难,但这正是精神分析能成立的基础。
很多人会觉得,孩子那么小,又不会讲完整的话,保密好像就没那么重要。但恰恰相反,正因为他们没有强大的自我防御能力,他们的表达更依赖信任。
在我看来,孩子的绘画、游戏、沙盘,这些都是他们在“说话”,只是换了一种形式。他们不一定用语言表达情绪,但他们用手、用身体、用物件在说。分析师能不能真正“听懂”,首先取决于你能不能为他建立一个完全安全、不被打扰、不被打断的表达空间。
我一直坚持一个原则:绘画的文件夹只属于孩子自己。家长不能随便翻看。哪怕那张画看起来特别漂亮,甚至你觉得孩子“终于表达出些什么了”,我们也不能拿去给家长看。哪怕你只是随口夸一句“你画得真好”,都可能破坏分析的设置。
因为在精神分析中,我们不是欣赏者,而是聆听者,是那个尊重孩子内心隐秘空间的人。
你必须让孩子相信:这里是他唯一能自由表达、不会被评判、不会被“带去说”的地方。如果这个安全感建立不起来,一切都无从谈起。这就是精神分析不同于教育、不同于咨询的根本立场——我们对无意识的信任,是从尊重保密开始的。
2、 一个“沉默”的初中女生个案:保密创造了转机
有个让我印象很深的个案,一位初中女生因为拒绝上学,被母亲带来找我做咨询。第一次见面时,我就明确跟这位母亲提出一个基本要求——谈话内容必须保密,不能向她汇报。
我对她说:“无论你女儿说了什么,您都不能来问我,哪怕是出于关心。”她一开始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点了头。而那位女孩,虽然表情冷淡,也含糊地表示“可以”。
但真正进到咨询室后,她几乎什么都不说,甚至冷冷地丢下一句:“我根本不想来,是我妈逼我来的。”
面对这个拒绝交流的姿态,我没有劝说,也没有引导,更没有质问。我只是平静地回应:“如果你不想工作,我们现在就可以结束,我不会勉强你。”
她没走,也没说话。她就那么躺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沉默了整整50分钟。我也没刻意做什么,就坐在旁边,做自己的事,但我的耳朵是空出来的——我是准备好倾听的。
这种非强迫、非干预的姿态,反而为我们之间建立了最初的信任。连续几次沉默之后,在第四次见面,她终于主动开口说话了。她意识到,这里是一个不会被打扰、不会被“报告”的地方,于是慢慢愿意表达自己了。
我一直记得这一点——这场分析真正的转机,不是来自“我做了什么”,而是因为我没有去做什么。我遵守了保密,也尊重了她的沉默。
3、面对家长的期待与干扰:如何守住界限
在那位初中女孩的个案中,她的母亲在咨询之后频繁打电话给我,急切地想知道:“她有没有变好?她在咨询室里说了什么?她现在还不愿意上学,你能不能再劝劝她?”
面对这些请求,我始终坚持自己的立场。我对她说:“我理解您的担心,但我不能告诉您任何具体内容。我们有保密的设置。”
我一直认为,在儿童治疗中,父母的焦虑往往会干扰分析工作的节奏。如果我们为了安抚家长而去“汇报”什么,其实反而会让孩子失去表达的空间。他会觉得:“你看,我说的东西果然会被带出去讲。”那他就不会再说了。
在我看来,达成父母的愿望只是治疗的副产品。我们真正关心的,是孩子愿不愿意重新选择他的人生,是他能不能看见自己的位置、自己的想法,而不是满足谁的期待。
只有当治疗空间足够尊重孩子本人的经验,他才有可能真正开始“为自己说话”。守住这个界限,不只是技术问题,它是精神分析师的责任,也是我对这个孩子最深的保护。
语言之外的倾听:
孩子的游戏和绘画如何表达无意识
1、无意识不仅藏在语言中,也藏在游戏与绘画中
我们为什么要对儿童保密?因为精神分析不是靠规劝、解释或者灌输完成的,而是靠倾听——甚至是非语言的倾听。
我一直反复强调,精神分析对“无意识”的信任,不仅适用于成年人,也同样适用于儿童。不同的是,孩子不会用完整的句子表达他的痛苦,但他会“玩”,会“画”,会“制造”一个可以说话的世界。
弗洛伊德是从语言中发现无意识的,但我们面对孩子时,不是让他们“用嘴巴讲”,而是我们要学会用“眼睛去听”。
我特别想提一个重要的理论来源——拉康曾说过:“无意识是像语言那样构成的。”它不是我们平时理解的“说出来”的话,而是结构性的,是在表达方式中的。所有具有语言结构的都是“语言”,并不仅仅指口语。
所以我始终认为,精神分析师要有能力在一幅图画、一个动作、一次沉默里“听见”一些东西。这种倾听,不是听他说了什么,而是倾听他在表达什么——哪怕他并没有开口。
这种“非语言的倾听”,正是儿童精神分析中最难、但也是最关键的部分。它需要你足够敏感、足够稳定、足够愿意相信:哪怕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也可能说了很多。
2、漏水的奶瓶:一个沉默女孩的胶泥作品
还有个我印象很深的案例,一个不愿讲话的小女孩通过胶泥来进行表达。她先做了一个奶瓶,装满水,想要“喂”一个布娃娃喝水,但奶瓶底部有个洞,水全都漏掉了。
她的分析家阿夫纳拉先生本能地想帮她把这个洞修补上,可没想到,女孩又将奶瓶捏出了第二个洞。
这时分析师在瞬间觉察到什么。他意识到,这不是手残,也不是玩闹,而是女孩在表达她的经历——她曾是那个“喝不到奶”的娃娃。她要表达的,不是“怎么喂”,而是无法被喂、无法被满足的早期创伤体验。
你不能强行去修复。因为那不是一个破损的奶瓶,那是她的一段历史,是她对自己婴儿期经历与磨难的一种再现。
我特别感慨地说过,如果你第二次再把那个洞补上,那你就不是一个分析师了。你成了一个教育者,一个“指导她怎么当一个好妈妈”的角色。但她在那个时刻,不需要我们教她怎么喂养别人,她要表达的,是自己曾经作为“被喂养者”的痛苦。
这个案例对我来说,揭示出精神分析中一个非常关键的工作态度——不是替孩子解释,而是陪他重现;不是教他怎么做,而是允许他说出来,哪怕是通过游戏、胶泥、一个看似重复又破碎的动作。
3、游戏与沙盘,是孩子的“母语”
我想强调,像绘画、沙盘、胶泥、积木、角色扮演这些活动,都是儿童心理咨询中不可或缺的语言形式。我经常跟学生说,那些小玩偶、玩具,其实就是孩子的词汇;他们如何摆放这些物件,就是他们在“造句”。你要理解的,不是他摆了什么,而是他在表达什么。
比如,一个孩子在沙盘里反复地埋藏、掘起、再埋藏同一个玩偶,这可能就是他对死亡、丧失、被抛弃的某种重复表达。他也许并不知道自己在讲这些事,但他的无意识已经通过这个“游戏动作”讲出来了。
你不能直接去问他:“你是不是害怕爸爸妈妈不要你了?”你只能陪着他一起看、一起想,有时候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听。
但这个“听”,不是我们平常理解的“听声音”,而是一种更深的倾听,是一种悬浮的注意力,是情感开放状态下的整合性关注。
你必须全身心地跟着他走,听他怎么用这些沉默的语言告诉你他的世界。不是你去打破沉默,而是你尊重他的存在。
我始终相信,当我们足够尊重、足够安静的时候,孩子就会用他自己的方式,把他生命里的裂缝展现出来。
角色与位置:
分析师该如何“被使用”
1、精神分析师不是教育者,而是“被孩子使用的人”
我特别想澄清一个经常被误解的定位问题——精神分析师不是老师,也不是教育者,更不是“指导父母育儿”的专家。
我们很多时候会不自觉地被推到一个“教孩子、改孩子、劝孩子”的位置上。但精神分析从来都不是这个。它不是一门“怎么做才对”的技术,而是一种倾听无意识、陪伴成长的工作。
我始终认为,精神分析师真正的位置,是“被孩子使用”。拉康说过一句话:我们要成为来访者能够使用的人。这种“使用”,并不等于被操控,而是说,你必须成为他心理结构中某种意义上的替代对象——也许是被恨的爸爸,被遗弃的妈妈,或被依赖又被排斥的老师。
这意味着,作为一个分析师,你必须接受一个现实:在工作中,你可能不会被喜欢,甚至会被厌恶。我们不能只想着做“好人”。你必须允许自己,在孩子的心理空间中,成为那个“糟糕的妈妈”,或“讨厌的大人”。因为只有你能接得住,他才敢把那些恨、怒、伤、苦投射出来。
我们不是去当“暖心大人”的,而是要帮孩子看清楚:这些情绪、这些关系,是怎么在他心里运作的。
2、成为“坏妈妈”与“坏对象”:心理空间的重演现场
我记得一个特别典型的场景——在咨询室里,你可能会被孩子怼、被冷落,甚至被讨厌。你可能会觉得委屈、受挫,但请记住,那不是你个人的问题。那是孩子在生活中无法表达出来的情绪,在你这里终于有了浮现的机会。
我曾经接待过一个来访者,一进门就说:“我讨厌你。”那一刻我没有去纠正他,也没有安慰他。我只是说:“你可以继续说说你讨厌我什么。”
这是一种拉康式的姿态,是我主动把自己放到“被情感使用的位置”上。不是因为我享受被讨厌,而是因为我知道,只有我稳定在那里,他才能在这里重演、投射、整理他的情感经验。
如果我们总是急着去修复、去纠正,那些孩子真正要说的东西就再也说不出来了。精神分析不是让你成为那个“理想的好妈妈”,而是让你成为他心中那个“真实的坏妈妈”,让他敢在你面前展现那一面。而你要做的,是不崩、不走、不评判,留在那个地方。这不仅是技术的考验,更是伦理的核心。
3、分析师的位置,是“不确定中保持稳定的人”
我接触过很多来访的孩子,特别是经历过创伤、父母冲突、被忽略或情绪暴力的孩子。他们真正需要的,不是一个“讲道理的大人”,而是一个在他们混乱情绪中不离开的人。
这个位置,不是说你要多完美,而是你要稳定。你不能被他们的话挑动情绪,也不能太快想要干预。你得在那个“无解”的状态里,和他们一起待着。
我常说,分析师像一面镜子,但不是普通的镜子,而是一面带着温度、能够包容裂痕的镜子。让孩子在这里看到他自己,也看到他那些原来“不能说出来的部分”,其实,是可以被接住的。
这,就是精神分析师的位置。不是帮他解决问题,而是让问题终于可以被看见。
结语:
倾听,是我们给孩子的最大尊重
今天我始终在讲一个词——倾听。这不是一种姿态,也不是一种技巧,而是一种深刻的伦理立场,是我对人的基本信任。
我始终相信:你准备好了听,他们才可能说。
在孩子成长的过程中,有太多人在告诉他们怎么做、怎么改,却很少有人真正停下来,听一听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而精神分析,就是那个少数愿意等待表达的地方。
我们不急于解释,不急于劝导,也不把焦虑投射到孩子身上。我们只是耐心地、安静地守在那里,等孩子慢慢地,把那些“原本以为不能说”的东西,说出来——哪怕是通过沉默、绘画、游戏,或者是一句“我讨厌你”。
精神分析不是万能的。但它让我一次又一次看到,每一个沉默的背后,都有一个孩子在努力表达自己。
就像我对《倾听时刻》这本书的感受——它不是教我怎么做,而是陪我一起走过临床中最孤独、最不确定的时刻。它不是告诉我答案,而是陪我一起沉默,一起等待那个说不清的东西浮现出来。
这,就是倾听的时刻。
本文出自严和来老师在咨询师之家App的公开课«精神分析下的儿童心理问题»
严和来
巴黎第十三大学临床心理学博士、访问学者
自2000年从事精神分析临床工作至今
著作:《拉康十讲》
译著:《倾听时刻:精神分析工作室里的孩子》等十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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