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佳萌

来源：微信公众号：春萌心理（ID：harumoepsy）

相信大家都有过这样的体验：和爱人、朋友在一起黏糊久了，会渴望有独处的机会；可是一旦自己呆久了，又觉得孤单、渴望陪伴。

哲学家叔本华用豪猪的两难困境（hedgehog's dilemma）来隐喻这一很常见的内心冲突：在一个寒冷的冬天，一群豪猪试图聚在一起取暖。它们身上带刺，互相靠得太近会彼此扎伤而痛苦，可因为痛而散开以后，又因为互相离得远了而感到寒冷，于是又凑到一起。假如互相扎疼了，又再次散开，如此循环往复，寻找一个合适的距离。

就像豪猪一样，我们每个人都会在关系中进进退退，调节和他人之间的距离以达到比较舒适的状态。

只要此种进退变化不太极端，关系中的双方就能彼此适应合作，像跳双人舞一般找到一个你退我进的节律，亲密而又互相尊重。

然而假如关系中的一方的需求变化太过极端，感觉孤单时想把对方抓得死死的、无比贴近；一旦觉得太近了又发起攻击把人一脚踹得远远的，这就会给另一方带来痛苦，对亲密关系造成实质性的破坏了。

精神分析师Mervin Glasser用“核心情结”（core complex）来命名他在临床工作中所观察到的上述现象。

如果用一句话去描述核心情结，那大概就是：别靠太近，也别丢下我一个人！

Glasser认为，核心情结的产生与自恋的母亲有关。此处的自恋，不是指母亲多么妄自尊大，而是指母亲强烈地使用孩子作为自己自尊的支撑。这有时候体现为，母亲比起孩子的福祉，更重视自己是否算一个“好母亲”。

请注意这里不是指母亲带有某种主观恶意要去伤害孩子。很多有自恋议题的母亲本身也是严重创伤的受害者，也正是这种创伤让她们过分在意自己是不是好的，自己孩子的情况是否能证明自己作为母亲是尽职尽责的。

当母亲有严重的自恋困扰，这造成亲子关系中的问题。孩子在生活中遇到困难找母亲求助，就会引起母亲在自我价值方面的强烈危机感——完蛋了，我的孩子出现了问题！难道是我不够好，没有养好ta吗？！我是坏妈妈！我这个人是不好的！

当母亲在情感上十分受伤，他们面对孩子困难的本能反应可能会是防御性的：我不接受，这是假的！我作为母亲这么努力了，我的孩子怎么会出问题呢！是你这个孩子太矫情，是你这个孩子感觉错了！

于是亲子关系中极大的悲剧上演了。孩子遇到困难多么正常，遇到问题寻求依恋对象的帮助实际上是健康依恋的表现，然而母亲由于自身价值感受到的扰动，对于孩子正常的需求无法提供帮助，甚至还要反过来极力侵入、否定孩子的感受，造成孩子情感上的混乱。

从孩子的视角来看，他们尚不能理解母亲内心发生了什么，他们能得到的信息只有：我是个矫情的孩子。我遇到的困难和坏情绪如果告诉我妈，我妈会崩溃，还会指责我让我更难受。

Glasser认为，在如此的互动中，孩子的核心情感需要被“严重扭曲、碾碎”了。

他们没能在养育者的支持下学会真正健康地与人分离和独立，于是孤身一人时会感到无比的孤独焦虑，就像宇航员在无尽的时间和无穷的宇宙中独自漂浮旋转，找不到依靠和归属。

为了减少此种无限的孤寂，他们深深渴望与人亲密无间地融合（fusion）。

可是他们又已经从和养育者的关系中感觉到与人靠近就会被侵入，会感受到自身的主体性、乃至于自己的灵魂和存在本身被吞噬、被湮灭。

这种生死攸关的湮灭焦虑（annilitation anxiety），会带来强烈的、较为原始的攻击性（aggression），就像小动物因应激而炸毛时，随时都要发起进攻以驱逐眼中的威胁。

我们都需要适当地运用攻击性去保护自己、树立自身边界，这是非常正常的健康的攻击性。

然而当攻击性太过强烈和原始，这就像是小动物因受过虐待而随时应激咬人，这种攻击性也切实地推开、伤害了周围本来有可能提供帮助的善意的客体，使得当事人陷入持续的无助和不安全感，永远无法放松下来。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Glasser观察到，核心情结使人们逐渐形成一种“不要太近，也别太远”的关系模式：当他们和人离得远了，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找到某种方式去寻求拉近关系。而关系一旦离得近到让他们恐惧了，他们又潜意识地动用各种手段去推开对方。假如推太远了又感到孤单了，再努力拉回来，如此周而复始。

此种推开和拉扯常对关系中的另一方造成伤害，但对当事人而言，他们无暇顾及自己的举动对他人可能造成的伤害，只感到自己在做出一种正当的自卫（self-preservative）性质的努力，去消除对于自身主体性的巨大威胁。

由于当事人强烈地自认为在自卫，他们可能很少因对他人造成的伤害感到内疚，对于亲密关系中的另一方来说这显然是个危险信号。

这种缺少内疚的表现很容易成为另一方放弃关系的原因。而当另一方真的离开，这又加强了当事人对亲密关系的不信任。

另外一种应对核心情结的方式是，和他人形成“施受虐”（sado-masochistic）的关系，这里的施受虐不单纯指性行为中的施受虐，而是泛指关系中有大量与控制、伤害、权力不对等相关的元素。

在施受虐的关系中，无论是作为施虐方还是受虐方，当事人都既确实地“抓住”了客体，又确保了客体离自己一步之遥——控制和伤害带来的痛苦，就像豪猪身上锋利的尖刺，使得双方不至于靠得太近，也就免除了亲密带来的焦虑。

如此一来，双方亦形成一种微妙的关系稳态，只是令人悲伤的是，“这种关系之中并不存在真正的亲密和同心”。

在临床上常见到，存在核心情结议题的来访者可能会在感到孤单的阶段开始心理咨询。

一段咨询关系，尤其是在开始的阶段，非常符合不太远又不太近的标准：私密的内容是可以被分享的，但关系的边界又是清晰的。

而当来访者随着咨询的深入逐渐意识到咨询关系中的情感卷入程度如此之高，超出他们感到安全的范围，便可能随之出现咨询关系中的困难，如降频、不成熟的结束、强烈地贬低攻击咨询师等情况。

如果咨询师能识别和涵容这些举动背后的焦虑，来访者对咨询师也有充分的信任基础，双方就可以去充分探索随着关系亲密程度的加深带来的恐慌、被侵入等感受，以及由此产生的下意识地排斥、推远咨询师的行动。

如此一来，便有可能在咨询关系中实现突破性的进展——来访者有机会体验到，自己的攻击性背后的脆弱感受可以被看到和理解；也第一次有机会去认识到，亲密不一定伴随着强烈的被侵入、吞噬的痛苦体验。

即便两个人靠得很近，还是可以互相尊重彼此的主体性，共同跳一段契合双方节奏的双人舞。

参考文献：

《分析性一体的涌现：进入精神分析的核心》

Glasser, M. . (1996). Aggression and sadism in the perversions.

Glasser, M. . (1986). Identification and its vicissitudes as observed in perversions. 

作者简介：王佳萌，北京大学心理学本硕，目前全职从事动力学/精神分析取向的心理咨询及翻译工作，提供地面（北京望京）和视频咨询。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春萌心理（ID：harumoepsy），北大心理学本硕，心理动力学取向咨询师。不定期更新心理咨询和精神分析相关文章，咨询预约方式见推送。 “Everybody finds love in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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