撬动精神分析的基石:我们还需要表征么?转向复杂性
精神分析体系建立的一块传统基石就是“表征”这个概念,我们在《传统的表征存在么?建立自我的核心能力和力量》这篇文章里阐述过这个部分。
精神分析体系的整个建立处处离不开“表征”,可以这么说,精神分析体系就是一个表征系统。但是,表征这个概念在我们的思想文化和科学发展进入复杂性、解构主义和后现代这个阶段时,已经一再被质疑。
许多领域,不仅仅是精神分析这个领域,都会面临这个挑战。我们不知道,一旦真正撬动这块基石,各个学科领域,包括精神分析,将会面临怎样的命运。
亚里士多德说,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有句话说,我们不是忠诚于答案,而是忠诚于问题。所以新的挑战和命运,应该是一件令人忐忑激动和期待不已的事情。

这不是表征
表征问题也即意义问题,我们首先需要能描述这个世界的意义,然后才能对之进行处理。
讲到意义,就离不开语言。乔姆斯基、索绪尔、德里达分别提出了很有代表性的三种不同的语言理论。
乔姆斯基的语言理论强调先有一个共同的语法规则,语词语义基于此构建而成,其中心就是所依据的规则。这是还原论的,一个整体可以基于基本规则还原为各个组成部分,或各个组成部分可以依此组合为一个整体。
索绪尔的语言理论强调语言是由符号之间的差异关系构成,比如说,蓝色之所以是蓝色的意义,是因为它与红色、白色、凳子、小狗等等其他符号之间存在的差异。它是结构主义的,其结构就是符号之间的关系。
索绪尔的这个语言结构是一个封闭的系统,语言的意义只和这个系统内部的符号之间的关系相关,和系统所处的环境无关。这个系统的中心就是它的内部关系结构,这个结构决定了它的意义,与时间或者说历史无关,因此是共时性而非历时性的结构。
德里达的语言理论也强调语言的意义是符号之间的差异关系,但他这个语言系统首先不是一个拥有某个中心的封闭系统,而是一个去中心的开放系统,会与环境发生相互作用和影响。
他讲延异和痕迹。延异是指每个元素之间的差异,会产生相互作用,而且这些作用会不断沿着关系网络传递出去,再返回回来而影响自身,这样一个持续传播和归复的过程。所以这种差异作用会延迟到达,故称为延异。
而延异作用留下的影响,就是痕迹。这是后结构主义或者说解构主义的,属于一股重要的后现代思潮。
乔姆斯基的语言理论是典型的传统表征——基于规则的符号系统。就好比字典,每个词语有固定、准确的定义,可以按图索骥。
索绪尔的语言理论可以视为一种分布式表征,每个符号的意义不是基于自身的孤立定义,而是基于关系的相关定义,意义在关系之中。
这种分布式表征更准确地说是关系式表征,具有分布式的特点。这种表征能表达更丰富多变的意义,而且它有个有趣的特点——鲁棒性强。
因为符号的意义由符号与其他符号的关系所构成,也即其意义分布在整个系统内部,所以部分的损坏不会对意义造成太大的影响。人的大脑的记忆也有这种特点,所以部分脑区的损伤常常不会对记忆带来完全的破坏和丢失。
德里达的语言理论更进一步,符号的意义在于延异带来的持续相互作用中,而且也在于系统与环境的持续相互作用中,是在持续动态变化的,甚至是在持续进化的。它是非中心的、开放的、动态的、发展的,很符合人类社会的语言发展形态。
那么,这真的是一种表征么?这其实已经超出了表征的范畴了。它不仅包含着意义的定义,而且包含着意义的产生、相互作用和演变。其与环境不断在相互作用和相互影响,其结构在不断变化、适应和进化。
所以这其实不是表征了,而是内容、结构、功能、适应、进化的同一体,是一种复杂系统。


心智之复杂系统
人类大脑的记忆有一个特点,就是大脑会对记忆自动持续加工,因此有些记忆会不断加深,历久弥新,终身难忘。
我们内心的体验也是如此,它不是一个静态的结构,而是始终处在活动状态里。比如亲密关系需要经营,需要通过持续的情感交流和连接,来保持亲密和爱的关系体验,否则的话,体验慢慢会褪去,又或被其他不好的关系体验所覆盖、取代。
个体的自我体验同样如此,我们某一个时间,或做成了某一件事情,觉得自己很不错,但过了一段时间后,这种感觉会慢慢褪去,渐变平淡或空虚,又或者那些自我不确定、自我怀疑,甚至自我贬低、自我否定的感觉会渐渐不断升起。
因此自我体验也需要经营,通过各种学习、工作、人际活动,不断维护和发展我们的自我体验。所以得道的圣人、高僧、真人也需要持续修行。
德里达的语言理论精辟地呈现了上述的心智特点,我们的心智是一个不停延异的复杂系统,我们的自我体验、关系体验、心身体验不断相互作用、相互影响、来回往复地变化着。这不是一个表征或表征系统的形态,而是一个生生不息的复杂系统的形态。
在精神分析原有的表征视角看来,比如客体关系的视角,我们的心智由一系列的自体-客体关系单元所构成,这些自体-客体关系单元蕴含着各种对自我、对客体、对关系的感觉和看法,自我的状态,心智的模式,关系的模式,核心的信念等等。
但这无法说明一个很重要的复杂系统的形态特性——自组织,或者说自适应。这是一种活动性,意味着我们心智里的每一个部分,每一个自体-客体单元,都是活的,一直在活动。
有的精神分析师提出多重自我的观点,我认为这个是活的多重自我,而客体也是活的多重客体。所以我们的内心世界在不断地发生各种活动、作用和变化,存在着各种维度、各种面向、各种特点的不同的心智部分。
有阳光,也有暗黑;有天使,也有恶魔;有和平,也有战争。喜怒哀惧爱恶欲,不一而足。这是一个热热闹闹、你争我吵、此起彼伏的内心世界,有时候这个部分占了上风,有时候那个部分成了主导,我们要管理、治理好我们的内心世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是一个复杂问题。
当我们从复杂性、复杂系统、复杂问题的视角去看强迫性重复、自我伤害、自我贬低、向施虐者认同等等的困扰,就变得更容易理解了。我们心智有不同的部分,这些部分感到痛苦,但那些部分感到满足,所以就看是谁在主导,谁占了上风。
当意识层面的一部分心智感到痛苦,而无意识层面的另一部分心智感到安全或满足时,我们就会陷入这种强迫性重复的痛苦里。复杂问题就是如此之矛盾。


复杂问题
什么是道德?什么是正义?什么是爱?什么是自由?人类千百年来终其一生在思索这些问题,没有人能找到确切的答案。
我们对这些问题的理解,随着生命的经历和体验的积累也在不断发生变化。这些问题不像是那些可以获得清晰定义的简单问题或复合问题,而是复杂问题。复杂问题的特点是非线性的、涌现的、不可预测的、非精确的。
打一个有趣的比方,超音速飞机是复合问题,因为它是由大量的明确的部分组成,而蛋黄酱是复杂问题,因为它在鸡蛋倒到油和酱油里进行搅拌,达到了临界点时发生了涌现的突变,成为了另一种形态。
复杂问题是非线性的,我们无法按照一种固定的规则预测它的一一对应和走向,而这种非线性产生了涌现的现象和能力。
比如说,一群大雁在迁徙,没有哪只大雁知道它们应该以什么样的形状往前飞最安全最有效率,它们只知道和身边的大雁保持一定的距离,以免相撞或掉队。它们没有一个指挥者指挥大家怎么飞。
但是,我们会看到雁群自然地自组织成了梯形的队伍,保持一个有序又有弹性的队形往前飞,并像一个灵活的整体规避前方可能的危险,调整速度和方向等等。这种涌现的现象和能力,让人不禁想到有机体、生命、灵魂,就像是一种复杂系统涌现出来的现象和能力。
复杂问题是不可预测的,比如社会经济的发展变化、股市的震荡、自然灾害等等,因为它们是非线性的,会突然涌现出从未有过的状态和活动,无法用一个数学模型来精确计算和预测。复杂问题是非精确的,复杂问题讲的不是精确性,而是丰富性。
什么是道德,什么是正义,什么是爱,什么是自由,我们需要的以及能够获得的,不是一个精确的答案,而是一些丰富的、多视角的、可发展的解读。

表征系统需要精确的定义,精确的解,它无法描述和处理复杂问题,不适用于复杂问题领域,而复杂系统才能描述和解读复杂问题。
我们的心智是典型的复杂问题,表征系统很难描述和处理其意义,复杂系统才能胜任。更进一步来讲,复杂问题即是复杂系统,复杂系统既是复杂问题的解答,也是复杂问题本身。
人的生命问题,就是关于意义的问题,是复杂问题。精神分析是关于生命的问题,也是复杂问题。精神分析不应是一个表征系统,而应是一个复杂系统。
迄今为止,精神分析那些清晰定义的心智模型,比如地形模型、本我-自我-超我模型、力比多模型、客体关系模型、自体模型、依恋模型等等,属于表征系统的范式,面临着向复杂性转向的挑战。
不过其中也有例外之处,比如自由联想,有复杂系统的味道,值得以复杂性的范式进行研究和发展。拉康精神分析的不少观点和思想不是表征系统那种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清晰定义的符号系统,而是带着很多模糊、丰富的动态变化和发展空间的特点,也带有复杂性的特点。
有人提出这样的观点,认为复杂系统的关键在于数学的算法,当变量多了以后,计算的复杂性会高到难以计算,所以精神分析只能从一、两个变量入手来进行研究。
我不赞同这种看法,因为在复杂性领域,复杂问题并非需要一个精确的解,而是寻求一系列丰富、多视角、动态发展的解。
在当代精神分析看来,诠释不是一种作为现实的真相,而是一种作为可能的理解的真相(Not the truth as reality, but the truth as possible understanding)。
我们本来就无法、也无必要对生命、对来访有一个唯一的、精确的理解,我们不需要局限在一两个变量,或一两个理论视角里去理解生命,理解来访,相反,我们不害怕复杂,拥抱复杂,我们需要更多的变量,更多的视角来理解生命,理解来访。
韩信点兵,多多益善,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对生命、对来访源源不断地获得更丰富、更深入的理解。这就是复杂系统的视野和方法。


心-身复杂系统
与笛卡尔的二分法不同,复杂系统是非二分的。随着精神科学和自然科学的发展,二分法越来越多地暴露其局限性而遭遇挑战和批评。量子力学有很多突破二分法而获得的重大、革命性的进展。
比如海森堡的不确定性原理——对于一对特定的共轭物理量,我们无法同时精确地确定它们的值。当我们想要确定粒子精确的位置时,我们就无法确定粒子精确的动量(速度和方向),反之亦然。
如果用大白话朴素地理解的话,就是一个东西在动的时候,我们能搞清楚它的动向,但搞不清楚它的具体位置,因为它在动。如果我们让它不动从而搞清楚它的具体位置,我们就搞不清楚它的动向,因为它没动。
怎么会这样?问题出在哪里?这恐怕就和二分法的局限性有关——运动和静止二分。
中国哲学有个观点“几”——几者,动之微,吉之凶。 《周易·系辞传》:“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中国哲学讲动而不动,静而不静。如果用“几”来确定粒子的位置和动量,也许可以解答这个问题。
光的波粒二象性也是典型的突破二分法的成果。光是波还是粒子,曾经在物理学界争论不休。后来波尔指出,光既是波,也是粒子,它们是光的二象性。这个在佛学看来特别好理解。佛学讲万事万物各自有相,人相、我相、众生相、寿者相等等,修行最终达至诸法实相。
笛卡尔讲精神-物质二分,心灵-身体二分,也带来了因心身分割,对很多心身问题难以理解和处理的困难和局限性。精神和物质,心灵和身体真的是那么的迥然不同、截然分开,彼此之间有不可跨越的巨大鸿沟么?
斯宾诺莎颠覆了笛卡尔的二元论,认为只有一个实体,而精神和物质是同一个实体的不同属性——思维和广延,精神是思维属性下的样式,物质是广延属性下的样式。
怀特海反对笛卡尔的精神实体和物质实体二分,他提出现实最基本的构成单元——现实实有的内在结构:精神极和物质极,这不是现实实有的两种实体,而是现实实有的生成过程中两种基本的摄受方式。
中国哲学尤其强调心物不二,心身合一。儒家的心学讲心外无物,心外无理;道家讲形全精复,与天为一;佛家讲色心不二。
这时我们就需要改一改这段内容的标题了。我们需要把标题“心-身复杂系统”中间的那道横杠去掉,改为“心身复杂系统”。
心灵与身体不是一个二分的心灵精神系统和身体生物系统,而且也不是同一个系统里迥然不同、截然分开的心灵与身体两个部分,而是心身统一的心身复杂系统。它们是这个复杂系统的同一元素,它们相互构成、相互摄受、相互交流、相互作用。它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依相存,水乳交融。
比昂的原始精神系统、β元素,正是这心智底层的精神和身体未分的同一体。
当我们不再需要心-身二分地去看人们内心的困扰,躯体化的症状,包括性、睡眠、饮食等等方面的障碍,当我们可以从复杂性的角度把我们的心灵和身体作为一个同一的心身复杂系统去看,我们将可能突破更多的固有和局限,获得更多超越性、革新性的发现。


复杂系统的生命意义
从复杂系统的角度来说,并非表征系统全然没有了立足之地。复杂系统不是一种非此即彼或者谁对谁错的问题,而是关于复杂性的问题。复杂问题讲的是丰富性,而非精确性。它强调多视角、动态、发展、包容,强调可对话的关系。
复杂系统的涌现、不可预测、自组织、自适应,对人类来讲有着特殊的重要意义,因为这意味着世界天命未定,意味着世界没有第一因。
世界不是命中注定,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世界也不是由另外一个独立的、至高的原因来推动、决定的。世界是自我涌现、自我改变、自我推动、自我决定的。
生命是一种复杂系统,这意味着我们的命运未定,我们拥有各种乃至无限的可能性,我们可以自觉组织我们的生命,自主适应我们的环境。
从复杂系统的角度讲生命的伦理,这意味着我们需要把生命的责任拿回来。把责任拿回来,就是把权力拿回来。把权力拿回来,就是把责任拿回来。这就是我们生命的神圣性——自我生生不息之创造真几!
责任编辑:日月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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