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析临床——现身和本质直观(一)
二元对立的二分法
现象学在精神病学和精神分析学领域已经有越来越多深入的研究和应用,它们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密切。有人认为胡塞尔是现象学的创始人,但其实在他之前,他的老师布伦塔诺就已经开始了这方面的研究,到了胡塞尔这里,他明确地提出了这门哲学并将之发扬光大。
虽然胡塞尔在后期才谈到欧洲科学的危机和西方文明的危机,但在我看来,他的现象学从一开始就朝向着解决这个危机的方向前进。
胡塞尔认为,西方文明的危机首先是理性变得越来越脱离现实,离现实越来越远。西方思想变得越来越强调和追求本质,轻视现象。
其次是,自笛卡尔开始的二元对立的二分法盛行,给西方思想带来了深刻的分裂和矛盾而难以解决,比如主体和客体二分、主观和客观二分、心灵和身体二分。
那么,这给精神分析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
轻现象重本质
现象在精神分析的临床里就是来访和咨询师的各种言语、行为、感受和想法等等,当我们重本质,轻现象,就意味着我们重视自己的理论观点,轻视具体情境,就会以自己的理论观点为主导,去解释来访和咨询师的现象,产生一种临床倾向——让现象符合我们自己的理论,用我们的理论去框塑每个独特的来访和咨询师,每个独特的关系和互动,这就是逼迫现象说话,用我们的语言说话,说我们想听的话。
现象学强调让现象自己说话,回到现象本身,也是回到事物本身。这也是比昂所说的无欲无忆,弗洛伊德所说的均匀悬浮注意,现象学所说的悬搁。
所以我们鼓励一种做法,就是尽量少用精神分析的概念和理论,而用来访的语言,把他具体又独特的世界和体验描述出来。不是让来访把脚穿进我们的鞋子里,而是我们把脚穿进来访的鞋子中。现象学方法强调对来访者世界的描述性探索,而不是解读和寻找因果性解释。
认知与情感二分
二分法的理性与感性、认知与情感认为理性是理性,感性是感性,认知是认知,情感是情感,二元对立,泾渭分明。
但实际上,如果说情感是内容,那么认知是结构,情感的体验需要认知来组织,以认知为基础。而情感是认知的判断和方向,比如我们觉得这个是对的,那个是错的,这个是好的,那个是坏的,这个是美的,那个是丑的,这会帮助我们认知的组织走向、取舍和方式。
因此可以说,认知和情感是相互依赖和包含的“互存性”。因此在临床上,有时候我们希望甚至要求来访要谈自己的感受,而非只说事情,我们将之定义为理智化的防御。
不过我更喜欢问的是“你对此有怎样的感觉”,而非“你有怎样的感受”,在我看来,不管来访谈的是感受,还是事情、想法、观点都是可以的,认知的背后总是有情感的,我们所看到的“在场”的这一面的认知,就蕴含着“不在场”的另一面的情感。
心灵和身体二分
对于心身疾病、躯体化症状,心灵和身体二元对立会造成难以克服的分裂和困难。心理困扰是怎样造成身体疾病和躯体化症状的?
弗洛伊德很难解释情绪情感、感受想法是如何最终转换成躯体症状的,只能把它寄希望于未来的科学或医学的发展,能够从身体解剖学的角度和心理世界一一对应上。他对躯体化症状给予的解释是,某些被压抑到无意识里的情绪情感的象征。
比昂认为人最初拥有的是原始精神系统,在这个层面上,躯体成分和心理成分是不分彼此的,未分化的,躯体成分和心理成分是同一种东西的不同显现,因此躯体成分和心理成分自然可以互联互通、相互转化。
在存在主义看来,心灵和身体并非二分,躯体化症状不是某些情绪情感的象征,而是人这个整体存在的一种存在方式。情绪情感是此在的一种存在方式,躯体化症状是此在的另一种存在方式,现象即本质,现象以存在的方式显现。
神经科学也证实了这些部分,在身体感觉里,包含着情绪的成分;在情绪感受里,包含着身体的成分。
主体和客体二分
和弗洛伊德心心念念的自然科学的归属不同,精神分析学属于精神科学。
我们之前在《精神分析的基石——精神分析伦理(一)》里就讲到过自然科学和精神科学的区别,正如狄尔泰的那句名言——我们说明自然,我们理解心灵。自然科学把握世界的方式是说明和构造,精神科学把握世界的方式是理解和经验。
在伽达默尔看来,自然科学的把握方式是:主客二分—认识—中立—知识—客观性—真理符合论;精神科学的把握方式是:主客统一—理解—参与—事件—参与性—真理开显论。我们也能看到类似的两种风格的精神分析临床:自然科学式的和精神科学式的。
在自然科学式的精神分析临床里,主体和客体是二分的,因此来访成为了一个被观察的对象,咨询师用理论和技术概念去认识、分析来访,进行个案概念化。咨询师保持在中立的位置上,获得关于来访的知识,得到对来访的客观认识,这些客观的认识是符合客观的理论真理的。
我想起参加过的一些督导,有的督导或咨询师热衷于个案概念化,热衷于来访的评估和诊断,聚焦于了解来访的成长经历和各种生活事件,然后使用理论概念,推论出来访的人格组成、自我世界和人际世界。
有时候我很惊讶,为什么有的督导可以如此之快地根据只言片语就参照各种理论观点给出了来访的各种假设甚至断言,怎么会如此之迅速和笃定?而咨询师和来访彼此的关系里所发生的却被轻视甚至忽略掉了。这就好比看着一份客观报告就能了解来访是怎样的人,不需要在彼此的关系里亲身去感受和理解对方。
在精神科学式的精神分析临床里,主体和客体是统一的,那就意味着,无法把一个人从环境里单独拎出来去理解,而需要结合环境,特别是结合关系环境,作为一个整体来理解。
因为客体和主体是统一整体,所以不再是一个客观的观察对象,主体和客体的关系不再是认识和被认识的关系,而是理解和被理解,相互理解的关系。
在这样的关系里,主体不是中立的,而是卷入、参与到和客体的关系里,相互作用和影响,产生的不是对客体的认识性知识,而是主体与客体、现在与过去、未来的相遇事件。
不是让临床现象符合理论真理,而是回到临床现象本身。不是用理论概念说话,而是用现象说话。临床现象是以来访的自我世界和人际世界的存在方式显现,真理自然开显。
在人际精神分析的创始人沙利文看来,所谓的人具有固定模式和状态的人格并不存在,没有人格这回事,人是始终在情境中的,不同的情境,就会显现不同的行为模式和状态。
主客统一进一步来讲就是主体间(顺便说一句,主体间最早不是心理学家提出来的心理学概念,而是胡塞尔提出来的哲学概念),这意味着咨询师和来访的关系,不是主体和客体的关系,而是两个主体之间的关系。
在我看来,千万不要过早、过强调进行评估诊断、个案概念化。回到临床现象本身,沉浸在咨询师和来访的主体间场域里,通过细致耐心又艰苦卓绝的工作,一点点地识别、理解和描述来访丰富多元又复杂多变的自我世界、人际世界和周围世界。
在这个不断积淀的理解土壤里,渐渐会孕育开出能深入看到和理解来访的真理之花。这就是本质直观,本质从直观把握的现象中开显出来。
主体和客体二分,又会带来自我和关系二分的困扰。到底是强调自我还是强调关系?到底是做自己还是维持关系?自我和关系之间好像时常是矛盾冲突,非此即彼,不可兼容的。
有研究表明,我们从未发现有和关系无关的精神结构,也就是说,自我是基于关系建立起来的,反过来也是成立的,关系是基于自我建立起来的。
自信不是一种自我体验,而是一种关系体验。我能相信自己,是因为我被相信;我敢相信自己,是因为如果我没做到,不会被嘲笑和惩罚,我依然会被相信,所以我敢相信自己。自我和关系就是这样一种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相互构成的互存关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