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疚式教育”引热议:「客体关系」如何理解和干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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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大家好,我是董娅婷。今天我想和大家聊一个常常出现在我们咨询室里的话题——愧疚式教育。
在开始之前,我想问大家一个小问题:如果用两个字来表达你对“愧疚式教育”的理解,你会想到什么?
有人说是PUA,有人说是破碎,有人说是自恋。
这些反馈都非常精准,都描述了愧疚教育的不同侧面。而我自己,本能地冒出来一个词——剥夺。
为什么是“剥夺”?
因为愧疚式教育最深层的本质,并不是简单的父母对孩子的打骂、责备,而是——它剥夺了孩子真实情绪的表达权。

在网络上,我们经常能看到类似的短视频:
一个父亲拿起棍子,对孩子说:“这次考试没考好,是爸爸的错,爸爸没教好你,爸爸替你受这一次罪,你来打我。”孩子在一边瑟缩、愧疚,甚至流泪。
当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片段时,我是震惊的:怎么还有这么多父母用这样的方式教育孩子?但转念一想,又觉得熟悉。因为在我们的成长经历中,这种场景并不少见:
父母为我们吃苦受累时,反复强调“这是血汗钱,你要好好学习”;
母亲把鱼头留给自己,把鱼肚子上最好的肉留给孩子,然后告诉你“要对得起妈妈”。
这些表面上看似“为孩子好”的行为,其实都在孩子心里埋下了一颗愧疚的种子。而这颗种子,会在孩子长大后,变成无法摆脱的自我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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愧疚式教育的本质:一种“剥夺”
那究竟,愧疚式教育剥夺了孩子什么?
很多父母在孩子失败时,会选择直接打骂。被打的孩子,至少能有一个清晰的情感出口:“我恨你,因为你让我痛苦。”
这种情感虽然激烈,却是真实、自然的。孩子能恨父母,就意味着他还能完整地体验情绪。
但是,愧疚式教育不同。它更深层的剥夺,是——剥夺孩子“去恨”的权利。
因为父母不再把愤怒直接投向孩子,而是通过自虐的方式让孩子愧疚:
父亲打自己,说“是我没教好你”;
母亲在孩子面前哭泣,说“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早就......”
这时,孩子本能想要表达的愤怒,被彻底压制。他没办法再恨父母,因为在逻辑上,他成了“加害者”。孩子只能觉得:“是我迫害了父母,是我让他们受苦。”
于是,孩子没有出口的愤怒,只能转向自己。愧疚感不断内化,孩子开始自责、自我攻击。
在咨询中,我常听来访者这样说:
“我其实很恨父母,但刚说出来,我就会觉得自己没良心。”
“我也知道他们很辛苦,我不能责怪他们。”
所以,愧疚式教育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孩子不仅失去了反抗的自由,甚至失去了自然感受愤怒的权利。
而当一个人无法把愤怒指向外部时,最终的出口就只剩下——攻击自己。这正是愧疚式教育留给孩子最深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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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例:从客体关系看愧疚教育
1.客体关系理论的核心
很多人一听“客体关系”,会以为这是关于人与人之间互动的理论,好像只是在研究“关系技巧”。
但其实,这是一种误解。
客体关系真正关注的,是潜意识里的“内部客体关系”,以及它们与当下人际互动体验之间的动态作用。
换句话说,一个人表面上正在和领导、伴侣或朋友相处,但他的内心深处,往往并不是在和“当下的真实他人”互动,而是在和“内化的早年重要他人”互动。
所以,在咨询室里,我们要做的就是:去探索来访者潜意识里的内部客体关系——这些客体如何影响他当下的感受、认知和行为模式?他又是如何在无意识中抗拒改变这种模式的?
奥格登在《心灵的母体》里有一句话对我很有启发:
“客体关系分析的核心,是探索内部客体之间的关系,以及来访者在面对当下体验时,会以怎样的方式抗拒改变这些潜意识的内部客体关系。”
2.一个典型案例:38岁的大厂程序员
我想给大家分享一个案例。这是一位38岁的男性来访者,大厂员工,工作表现一直很突出,领导非常欣赏他,还准备提拔他做部门经理。
按理说,他应该感到自豪和开心,但现实却是——他陷入了严重的焦虑。
他开始失眠,整夜思虑,白天甚至一整天都无法正常工作。
他对领导充满愧疚:“我这么差的状态,辜负了领导的信任和期待。”
他也很恐惧:“如果领导发现我这样,会不会立刻把我开除?”
听起来,他的领导其实一直都很支持他,也没有责备过他。但在他的内心世界里,这份关系却被染上了恐惧和愧疚的色彩。
3.内在客体关系的重演
为什么会这样呢?当我进一步了解这位来访者的成长经历,就会发现其中的脉络:
他从小就是父母的骄傲,“别人家的孩子”;
他放弃了自己喜欢的艺术、建筑,选择父母要求的计算机专业;
在30岁之前,他深信父母的选择是对的,也享受着工作带来的成就感;
但30岁之后,身体开始出现劳损,他才第一次陷入矛盾:是继续拼命,还是停下来?

在这里,我们能清晰看到“愧疚式教育”的印记:
父母对他的期待,是通过剥夺完成的:放弃兴趣,成就父母的骄傲;
当他想要停下来时,潜意识中立刻浮现出父母失望的面孔;
于是,哪怕在和领导的关系中,他依旧体验到那份熟悉的恐惧和愧疚。
这就是内部客体关系的重演。
在表面上,他在和领导相处;
但在潜意识里,他其实是在和早年的父母互动。
领导被投射成了那个“绝对正确的、随时可能失望和抛弃他的父母”,而他自己,则再次成为那个“无力的、必须服从的孩子”。
4.情感的双重困境
所以,他的痛苦并不只是职场压力,而是更深层的——
恐惧:害怕让重要他人失望、被抛弃;
愧疚:觉得自己辜负了他人的付出和期待。
在这种双重困境下,他的真实欲望——“我想要休息、我想要选择另一种生活”,完全被压抑。他只能在深夜里刷环球旅行和家居改造的视频,幻想有一天能过上那样的生活。
这就是愧疚式教育留下的烙印:外部看似成功,内部却被愧疚和恐惧绑住,难以自由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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愧疚式教育下的孩子会怎样?
愧疚式教育为什么让人心痛?因为它在孩子的内心种下的东西,往往要到十年、二十年后才真正显现。很多来访者坐到咨询室里时,他们已经不再是孩子,却依然活在那份愧疚里。
那么,愧疚教育下的孩子,可能会走向怎样的结局呢?
1.脆弱者:过早崩溃
对于一些孩子来说,他们的心理防御并不牢固,智力和身体的承受力也有限。
在愧疚式教育下,他们往往走向的,是一种过早的崩溃。
这些孩子很努力想要满足父母的期待,但身体受不了,学习力也跟不上。于是冲突爆发:
有的孩子在中考或高考前夕,就爆发出严重的焦虑症、抑郁症;
有的孩子甚至开始自残,通过攻击自己来平衡那份愧疚和无力;
还有一些孩子陷入极端的孤独和失落,感觉“所有的痛苦都是我造成的”。
父母看到孩子已经“活不下去”了,才会放松要求,把孩子送进咨询室。可那时,孩子已经在青春期最宝贵的成长阶段里,留下了深深的裂痕。
这类孩子常常会说:
“我真的撑不住了。”
“我很想让父母开心,可是我做不到。”
他们的内心世界,早早就被愧疚和恐惧绑架。

2.功能强者:暂时“优秀”
另一类孩子,功能性特别强。他们能彻底压抑自己,放下兴趣和欲望,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满足父母的期待里。
他们往往成绩优异,考上名校,找到高薪工作,看起来是别人眼中“成功”的孩子。
但是,他们的成功是以牺牲自我为代价换来的。在30岁甚至40岁之前,他们可能都能靠着压抑和愧疚维持运转。
可一旦外部环境触发矛盾,比如升职压力、身体病痛、婚姻冲突,就会让他们突然陷入危机。
就像我前面分享的38岁大厂程序员的案例:
他表面上事业顺利、家庭稳定;
内心却在问:“这是我要的生活吗?”
每一次动摇,都会伴随着深深的愧疚感——“我这样想,是不是辜负了父母、领导、社会?”
所以,看似优秀的他们,也可能在成年后突然成为咨询室的来访者。
3.父母的“杀敌一千,自损一万”
愧疚式教育,在父母看来似乎有一种“立竿见影的效果”。
父母觉得:“孩子愧疚了,就会更努力,就会自我约束。”
但实际上,这是一种杀敌一千,自损一万的方式。
因为愧疚感就像一个自我监控器,孩子长大后,即便没有父母在场,也会不断自责、惩罚自己。
表面上,他很自律,很努力;
但本质上,他是靠着对自己的鞭打在前进。
这种动力,不是健康的“自我实现”,而是一种内在的自我攻击。它迟早会在某个阶段,把人推到抑郁、焦虑,甚至自毁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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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体关系咨询中的工作方法
愧疚式教育的后遗症,往往不是靠“讲道理”就能解决的。很多来访者明知道父母的方式有问题,但他们依然摆脱不了愧疚感和自我攻击。那作为咨询师,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在客体关系取向下,我们的工作,核心就在于:帮助来访者识别和修通他的内部客体关系。

1.投射与移情的发生
在咨询室里,来访者常常会把早年的客体关系投射到咨询师身上,这就是所谓的移情。
比如:有的来访者把咨询师投射为权威的父亲,渴望得到指导;一旦没做到咨询师建议的练习,他立刻愧疚,觉得“我辜负了你”;
也有来访者把咨询师投射成无能的父母,认为“你帮不了我,你让我失望”,甚至想要抛弃咨询师。
作为咨询师,我们自己也会被卷入其中,产生相应的反移情:
一开始可能觉得“这个来访者很乖,很容易合作”;可突然有一天,他说“你根本帮不到我”,我们就会感觉被否定、被贬低。这些情绪波动,其实正是来访者内在冲突的外化。
2.诠释的时机与方法
很多新手咨询师会犯的一个错误,就是过早地去解释。比如对来访者说:“你现在的愧疚,其实是你小时候和父亲关系的重演。”
但问题是,如果来访者还没有真实体验到那个情绪,你的解释往往会被否认。他可能会愤怒地回应:“你根本没理解我!”
所以,真正有效的诠释,要发生在来访者有强烈体验的当下。
比如,当他把咨询师投射成父亲,带着愧疚或愤怒的时候,我们在共情之后,再去点破:“这是不是很像你小时候,面对父亲时的感觉?”
这种在体验中的领悟,往往会让来访突然“被击中”,从而产生深刻的自我觉察。
3.提供矫正性的体验
除了诠释,更重要的是,咨询师要成为来访者新的“好客体”。
举个例子:
有些来访者迟到后,会拼命道歉,觉得“我做错了,我很糟糕”。这时,如果我们回应:“你没有对我造成任何伤害,你只是浪费了自己的时间。”
来访者就会第一次体验到:原来我不必因为迟到而愧疚。
再比如:
当来访者因为我们没有延时而生气时,我们要敢于稳定地坚持规则,耐受住他投射过来的愤怒。
在这个过程中,来访者会逐渐感受到:原来一个人可以既坚定又不攻击我。
这种“新的关系体验”,就是矫正性的体验。它能慢慢修复来访者内部的客体关系,让他们不再只是活在愧疚与自我攻击之中。

4.咨询师的自我修炼
做客体关系取向的咨询,最重要的不是“技巧”,而是咨询师本人的耐受力和自我觉察。
因为来访者的投射很复杂,他心里有两个小人不断打架:
一个是严苛、受伤的父母形象;
一个是无助、愧疚的自己。
如果咨询师没有足够的自我体验,很容易被卷进去:
要么急于证明自己“有用”,不停给建议;
要么害怕失去来访,不敢坚持设置。
所以我常提醒同行:成为一个好的客体,咨询师必须先学会放下自己。把注意力从“我表现得怎么样”转移到“我和来访的关系如何”。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成为那个“可被使用的好客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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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结:给同行的建议
很多新手咨询师会焦虑:
“我是不是该马上给来访一个解释?”
“如果我不表现得有用,会不会失去来访?”
我也曾有过这种焦虑。后来我慢慢体会到:做客体关系取向,最重要的是“耐受”。
耐受来访者的攻击、否定;
耐受自己想要“证明有用”的冲动;
耐受关系中的不确定和等待。
在这个过程中,咨询师必须有足够的自我体验。只有当我们自己和内心的“两个小人”握手言和,我们才能帮助来访者整合他们的内部世界。
所以,我经常对同行说:
如果你还不确定客体关系是不是适合你的流派,不妨先去体验;
如果你总是急于解释,不妨先学会陪伴;
如果你害怕失去来访,不妨先和自己的“自恋议题”对话。
客体关系的学习,并不仅仅是理论训练,更是一场持续的修行。
本文节选自咨询师之家App公开课《从客体关系视角深度解读“愧疚式教育”》,主讲老师:董娅婷,由咨询师之家整理编辑。
董娅婷:壹心理咨询师专家委员会委员,咨询师入驻面试官、壹心理&咨询师之家认证督导师,心理学博士生(在读),从业12年,《客体关系精神分析一年制长程系统培训》中方主讲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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