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心理科普会增加创伤,那还应该继续做吗?
主笔:商昔
编辑:商昔
责编:彭秋红
来源:微信公众号:沈家宏心理(ID:shenjiahongweixin)
引言
如果你已经看过上一期《心理概念越科普,得精神疾病的人也越多》,那么你应该对“创伤的文化构建性”这个词有一个基本了解。
如果没看过也没关系,我再来解释一遍。
它的意思是:一个事件是否构成创伤,不仅取决于事件本身,还极大地依赖于个体所处的文化环境如何定义和解释该事件。
因此,当心理科普推广某种病症时,人们可能会对症状对号入座,并真的像心理诊断所描述的那样发病。
我们来看看梅尔文·康纳著作中《The Tangled Wing》的一个案例。
一位年轻女性来自一个将“男人打女人”视为正常甚至天经地义的文化环境。
社会普遍认为,这些正常的夫妻关系的一部分,男人就是粗暴的、无法改变的。
这位年轻女性还会被继父扇耳光,尽管她并不喜欢,但她认为这不是她的问题,她挨打只是因为“男人都是野兽”。
她也并未因此存在创伤症状,她吃得好睡得香,有正常的交友,学业优秀。
这事在她移民到美国后,发生了变化。
她偶然看到了一档节目。
一位女性嘉宾讲述了自己被丈夫殴打的经历,并为此哭泣。主持人和现场观众都表现出极大的同情和愤怒,一致谴责这种暴力行为。
她突然意识到,女人挨打并非天经地义,也并非所有人都接受这种行为。
然后,她开始出现创伤症状。
她开始做噩梦、失眠,成绩下滑,回避社交,出现侵入性记忆,过去过去那些被她正常化地殴打的记忆不停地在她脑海闪回。
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到,不是暴力事件本身直接导致了她的PTSD,而是“认识到那段经历是创伤”这件事,成为了真正的创伤性事件。
它激活了过去的痛苦,并赋予其全新的、无法承受的破坏性意义,并由此引发了严重的精神痛苦和PTSD的症状,最终需要寻求精神治疗。
是的,心理学的普及确实会增加病理人群。
厌食症的报道让香港罹患厌食症的人群大幅度增加;斯里兰卡的海啸之后,西方的心理支援反而加重了当地人的心理问题;抑郁症被商业集团大肆宣扬后,忧郁像霍乱一样在日本年轻人中流行。
因为它将一部分正常的生命体验病理化,将人们固化在病人的角色上。
它过度简化复杂的社会问题,把贫困、系统性不公、恶劣的工作环境或缺乏社会支持等等复杂的外部社会问题,简化为个体大脑内部的化学问题。
西方的文化模式也不一定适用于其他文明的语境。
然而,尽管已经知晓了它存在这么多问题,我依然觉得:我们有必要进行科普。
心理科普会带来一些问题,导致出现更多的心理疾病患者,但不意味着我们要终止心理科普。
对精神疾病的学习和引入,其本身既非纯粹的善,也非纯粹的恶。
问题的关键,不在于知识本身,而在于我们如何使用知识。
当我们用它来帮助一个深陷痛苦却找不到语言来描述的人时,它是善的。
当我们用它来将所有不快乐都贴上疾病标签,并推销标准化的解决方案时,它就是恶的。
上期我们已经说了足够的恶了,这期,我来说说它善的一面。

01
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我们需要弄清楚一点:心理上的痛苦在心理学之前已经存在。
精神问题并非心理学凭空捏造出来的,心理科普与其说是带来了心理疾病,不如说是它给了一个框架,并让有类似特质的人进入这个框架内“发疯”。
所以,不应该把所有的问题都简单扣到心理科普上。
心理学提供的框架,也确凿无疑地治愈了许多人。
首先,心理学提供了一个认知框架,让混乱变得有序。
当一个人体验到强烈的情绪波动、注意力不集中或社交恐惧时,内心往往是一片混乱。
而特定的心理学术语,像双相情感障碍、注意力缺陷多动障碍、社交焦虑等等,提供了一个结构化的框架来组织这些混乱的体验。
这个框架本身就能带来巨大的确定感和掌控感,让个体感到自己的处境是可以被理解和解释的。
为什么人们乐意为自己寻找那么多的词汇定位自己?因为人们本身就需要为无名的痛苦命名。
一个东西未知时,它是令人恐惧的,而当它们能被解释之后,人们对它的恐惧就会大大减轻。
就像原始人害怕打雷闪电,因为他们无法理解,只能将其视为一种神奇力量,现代人不害怕闪电,因为我们知道它的原理,知道如何预防。
对于许多长期处于混乱、模糊痛苦中的人来说,一个诊断首次为他们的感受提供了一个清晰的名字。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解放。
它意味着:我的痛苦是真实存在的,它不是我的臆想,而且其他人也经历过。
这种被理解和被验证的感觉,是疗愈的第一步。
一旦痛苦被确认为一种疾病,就意味着存在相应的疗法。
无论是心理咨询、药物治疗还是社群支持小组,这些概念的引入为人们找到了一个可操作的求助路径。
在此之前,许多人只能独自承受。

02
减少自我归咎
一些人在确诊后甚至会长舒一口气:我之前的痛苦不是我伪装的,不是我懒惰,而是我确实生病了。
在许多传统观念里,精神上的痛苦常常被归咎于个人意志薄弱、道德缺陷或是“想不开”。
而生物精神病学的模型,虽然有其局限性,但它通过大脑化学物质失衡等解释,将问题的根源从“我的错”转移到了“我的病”。
这极大地减轻了患者的自我谴责和负罪感。
有了诊断单后,他们的痛苦相当于得到了社会的承认。
问题从一个指向个人品格的问题,转化为一个可以应对的医学上的问题,从而显著减轻自责。
抖音上有一个叫@4566日常版的博主分享了自己确诊ADHD的经历。
在医生宣布:“你被确诊了,你现在有什么感受?”之后,她这样回答:
我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我不知道我什么感受,我的心情非常复杂,我对医生说,我感觉被认可了,我回溯我的童年,我就觉得,好像一切就有了解释,我不是一个很懒的小孩,我不是一个很粗心的小孩,我也不是上课喜欢打扰别人、爱跟别人讲话的小孩,我只是跟大家不太一样而已。
许多成年人在被诊断为后,会有一种顿悟般的体验。他们回顾自己的人生,发现过去的许多挫折,学业不佳、频繁更换工作、人际关系紧张,都可以用这个新的框架来解释。
这不仅没有让他们感到自己有病,反而极大地释放了他们长期以来对自己不够努力的自责,真正地解放了他们。
03
揭露常态化的压迫文化
心理学科普无疑会促进认知,揭露一部分已经常态化的压迫文化。
最开头那个例子时,不知道你会不会和我有一样的疑问:
在那种情况下,我们是否应该告诉她,男人打女人是一件不好的事情?
其实中国前几年,或者说迄今为止也在面临类似的选择。
许多农村妇女完全生长在认为老公打老婆天经地义的环境里,她们想不到可以离婚,可以制止,只当它是每家每户都会发生的事情。
但随着互联网的普及,她们开始意识到这些是痛苦的。
于是,同样挨打,但这种疼痛突然变得不可忍受起来。
应该向这些人科普吗?
应该告诉她们,挨打不是已经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告诉了她们之后,是不是徒增她们的痛苦呢?
我个人来说:家暴在此前并不会给女性带来心理上的伤害,并不意味着它的存在就是正当的。
我们不能陷入另一种极端,即:只要那个文化里的人不觉得是问题,那就不是问题。
有些行为,无论在哪种文化背景下,都构成了对基本人权的侵犯和对人的尊严的损害。
痛苦的觉醒不等于病理的制造,尽管告知这件事,会给人们带来痛苦,但这也是变革的阵痛,只有人们意识到这件事情不正确,人们才不会继续施行。
一个用打压教育孩子的家长,在意识到是自己的行为导致孩子抑郁时,他才可能停止打压。
一个从殴打是常态环境下觉醒的女性,她所体验到的新的痛苦,不是一种制造出来的病,而是对早已存在的伤害的觉醒。
这种痛苦,虽然在感受上是剧烈的,但在性质上是赋权性的,它是改变的开始,是通往解放的第一步。这种痛苦是健康的,因为它标志着一个人开始拒绝接受本不该被接受的压迫。

04
写在最后
心理科普和心理咨询工作仍要继续,只是心理工作者们需要对创伤的文化构建性保持警惕。
任何心理学理论都根植于特定的文化土壤,在咨询中,咨询师必须放弃“我的理论是客观真理”的预设,保持好奇与无知,警惕给来访者设立你认为正确的目标。
咨询师不能只满足于根据DSM手册贴上的疾病标签,而必须深入理解来访者主观的病痛体验。
比起将人病理化,将痛苦外化或许是更安全的选择。
这也是后现代、后结构主义心理分析流派在做的。
最极致的去病理化无疑是拉康流派,拉康认为:根本不存在一个所谓的正常或健康的心理状态可供我们回归。所谓的症状,并非是一种不正常,而是个体为了适应环境,所创造出来的,虽然痛苦但必要的解决方案。正常人只是那些能够更好地伪装或忍受自身症状的人。
分析的目的不是消除症状,不是治愈,而是通过漫长的言说过程,帮助分析者理解其症状的独特含义和功能,搞清楚这个症状到底在支撑着他的什么,使他能够找到一种与自身痛苦共存的方式。
而人本主义,从一开始就拒绝称呼“病人”,而称“来访者”。人本主义的罗杰斯,比起“病人得了什么病”,他更多在做的是去倾听和共情一个人的痛苦。
人本主义相信疗愈的力量早已存在于来访者心中,咨询师做的只是陪伴和等待你成长和自我实现,而无论你是否有改变,你此时此刻已经达到你最好的状态了。
心理学也在不断进步,试图找到一种为全人类服务的善意理论。
我们不会按头要你原谅过去的伤害,我们不把父母视为必须感恩的对象,但我们也不会把你的家庭视为一种疾病的来源。
我们在寻找一种方式,让你可以去理解你的家庭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造就了现在的你。然后,你可以不再为过去的痛苦所困扰,你便有了向明天前行的勇气。
作者简介:商昔,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沈家宏心理(ID:shenjiahongweixin),沈家宏心理致力于家庭系统动力学与个体心理的研究、运用与传播,打造一个集心理咨询、心理培训、心理督导、心理测量、心理网络产品、心理学物化产品、员工心理援助计划为一体的专业心理服务平台,旨在促进个人在家庭、学校、职场、婚姻中健康幸福的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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