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的表征

我们知道，表征是精神分析里的一个核心概念，精神分析很多的理论观点，都是建立于表征的基础之上。

传统的表征是指基于规则的符号系统，比如说，我们耳熟能详的弗洛伊德的地形模型、结构模型，客体关系学派的内在客体关系模型，费尔贝恩的心理结构模型，克莱因的母婴养育、婴儿与乳房、内在幻想、心智位态模型，科胡特的三极自体模型，依恋理论的依恋类型、心智工作模型等等。

在这些理论模型中，我们的内心世界有一套基于一定的定义、规则、记忆和体验的象征化符号系统，这套系统产生我们各种各样的内心活动，以及处理人与环境之间各种各样的交互。

这就像一副很生动的画面，人的内在有一架形状、功能清晰可见，持续轰鸣、不停运转的心智机器，驱动着我们在这个世界里热火朝天地忙碌着。

比如在客体关系学派看来，我们在很大程度上生活在内在客体世界里。我们在外在现实世界里遇到某个人，首先激起的是我们对内在客体世界里某一类或某一个内在客体的感觉和看法，内在的这些部分叠加在外在客体世界上，与外在世界相互交织和作用。

因此费尔贝恩认为，一个人的心理状态可以看这个人更多的是生活在、依赖于、取决于内在客体世界，还是外在客体世界，换句话说，他更多的是在和内在客体打交道，还是和外在客体打交道。如果是后者，那么他的心智成熟状态更好。

举个例子说，如果一个人不管在怎样的环境里，遇到什么人，他总是感到遇见如出一辙的坏人，感到相似的痛苦和疑惑，用弗洛伊德的话来讲这是一种强迫性重复，用客体关系的话来讲这就可能是，他更多的是活在内在客体世界里，又或者说，他把内在客体世界在当前的外在客体世界里复刻了出来。

当我们与外部客体世界的互动获得新的关系体验时，我们内在客体世界的各种感觉、看法、信念、模式等等就有机会获得更新，从而获得成长和疗愈。

这些新的关系体验和更新，依赖于关系双方的共同努力——对方有新的回应，我们有新的解读。

当我们过度依赖于、生活在内在客体世界里时，我们就有可能很难获得新的关系体验，我们容易用旧有的内在客体世界的体验去覆盖外在客体世界的体验，又或者在外在客体世界里反复复刻出内在客体世界的关系状态和体验。

所以有时候外在客体世界的对方或事件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我们成长了，我们就会以新的方式解读外在客体关系，从而获得新的关系体验，更新内在客体世界。

那么，这样一个表征系统能说明一个人的心智世界么？人是以表征系统的方式存在么？

表征系统 or 复杂系统

存在主义很反对“表征”这个概念，认为“表征”并不存在。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存在主义认为，事物以存在的方式显现，以显现的方式存在，也就是说，人与世界之间是直接的关系，共在的关系，并不是主体和客体的二元对立关系。

主-客二元对立是指人是主体，世界是客体，人观察和了解世界，获得对世界的知识，形成对世界的表征。人与世界之间隔着一层表征，这是一种间接的关系。

这不管对于存在主义前身的现象学的本质直观来说，还是对于存在主义的本真的存在、与世界共在来说，都是极力反对的。

因为这层表征可以与世界本来的样子差异很大，世界就不再是以存在的方式显现，以显现的方式存在，表征可以变成一种世界的假象、幻象。

胡塞尔的现象学强调面向事物本身，回到事物本身上去，认为我们具有某种面向事物的直接通道。儒家讲诚，自诚明，谓之性，人由自身之诚，直接通达对宇宙万物之明觉。这些都是强调人对事物的直接感通明了，中间没有隔着一层什么。

因此从这个角度来说，如果我们和世界之间的关系有这层表征，那么我们最终成长、发展的方向，不是与世界主-客二元对立，而是与世界直接共在的本真存在，天人相通合一的存在状态和境界，这是要拿掉这层表征的。

比昂认为，人类的精神发展还处于初级阶段。人类精神世界的发展是要破除这层表征对人与世界之间的阻隔的。对于存在分析、存在心理治疗来讲，是不讲表征的。

我们从精神分析临床工作的角度来看，经常会看到这些的现象，我们知道困扰我们的感觉、想法、模式、原因了，但为什么还会这样？为什么改变不了？

无意识的意识化似乎解决不了问题，体验即改变，觉察即成长，好像也不完全是这么回事。我懂的道理越来越多，但好像我的困扰依然没有解决，为什么会这样？

如果我们有一层表征，那么我们修改这层表征的内容，问题不就立竿见影地解决了么？

这和我们学习、掌握技能是一样的。比如学打乒乓球，我们看了一本书如何打乒乓球的书，熟记了里面的知识，但我们还是不会打。

我们需要一个反复学习和训练的过程，适应打乒乓球这件事，身体的大小动作、肌肉的力量运用、技巧的模仿到发展出自己的动作、错误和不足的改进、优势的加强和发挥、理解的加深、心得经验的积累等等，这一切日积月累，让我们逐渐掌握并不断提升打乒乓球的技能。

哪怕是经验丰富的乒乓球运动员、世界冠军，他们要改进一个不足，掌握一个新技巧，学习一个新战术，都需要一个渐进和反复的过程，甚至始终有些东西掌握得好，有些东西掌握不好。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学习、掌握技能，自我改变和成长，不是一个直接修改表征的内容就可以直截了当地发生变化的简单、线性的过程。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更新记忆内容的问题，而是一个复杂的学习问题。

如果我们坚持用表征这个概念来讲的话，那么表征就不是一个记忆存储库，不是由规则和符号（包括感觉和图像）构成，而是一个复杂系统，它既包含记忆，也包含功能，更重要的是包含学习和进化，它是一个记忆/数据、功能、学习、进化的同一体。

因此与其说这是一个表征系统，毋宁说这是一个复杂系统。它不是传统表征和传统系统的机械的、分解的结构，数据是数据，功能是功能，结构是结构，能量是能量，而且缺乏自我学习和进化能力。

复杂系统是以同一的分布式权重联结模型结构来描述和实现数据、功能、学习、进化的部分，这些不同的要素是以同一个结构实现，能量和结构也是同一的。这是一个有机的、过程性的、构成性的整合同一的结构和系统，具有强大的自我学习、适应和进化能力。

同一的结构意味着其全体都是构成性的。

用语言打个比方，如果有种语言，它的语法、语词、语义都不是事先固定的，该语言最基本的同一结构可以重建新的语法、语词、语义，那么这种语言是纯构成性的，其扩展性、学习性和进化性可以说是无限的，它可以随时发展出新的语法、语词、语义，发展出新的语言。

因为本文的重点不是讨论复杂系统，因此我们在此只能先简要地描述一下复杂系统的特点。

复杂系统的一个核心特性是自组织，自组织是指自行组织和发展自身的结构和行为，用存在主义的话来讲就是自为。

复杂系统的结构不是先验的设计结果，也不是直接由外部条件所决定，而是系统与环境相互作用的结果，因此其结构不是现成性的，而是构成性的，会随着系统与环境的相互作用而不断变化和发展。

系统具有适应性，其结构可以适应环境的变化。因此，复杂系统具有灵活而强大的学习、适应和进化能力，人类的心智世界，更像是这样一种存在。

自我的核心能力和力量

如果说我们的心智世界是一种复杂系统的存在，那么这种复杂系统的核心能力、核心力量就是我们自我的核心能力、核心力量。

复杂系统和表征系统的关键不同在于复杂系统的学习、适应和进化能力，而这个就是复杂系统的核心能力、核心力量，也是我们的心智、我们的自我的核心能力、核心力量。

能够不断乃至无限地学习、适应和进化，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能力和力量？这是一种自由的能力和力量。自由就是可以不断自我学习、扩展、适应、进化。自由的能力和力量，就是我们自我的核心能力和力量。

我们自我的核心能力、核心力量就是我们心智复杂系统的学习、适应和进化能力。

用复杂系统的视角来看人的学习、适应和进化能力，首先很重要的一点是，系统输入的数据不能过于聚焦，不能过度训练，以保持足够开放的学习能力。

比如人的创伤，因为发生在创伤情境里，环境过度强烈的刺激性、入侵性和破坏性信息强行输入人的心智系统，这时输入的数据过度聚焦于创伤性的特质上，无法细化处理，而心智系统面对如此超负荷、破坏性的数据，为了自我保护、不致崩溃，全力以赴地聚焦在这种数据的处理和学习上，形成了过度训练。

因为输入的数据过于聚焦，无法细化识别，所以环境再有新的数据输入，如果有某种个别特质和之前创伤情境的数据特质有所相似，就难以区分而直接归为创伤情境数据，直接进入创伤应激反应过程。

从这个角度来讲，疗愈首先是打开学习能力，重新识别和处理环境输入的数据，重新学习。我们的心智系统需要重新建立足够宽阔、丰富、细腻的体验数据，并由此学习、训练出更多的不同的处理过程。

这样的话，我们就有越来越多的可能性细化和区分出各种情境的不同，发展和调动不同的处理过程，从而减小创伤被激活的几率和被激活的程度，以及产生的影响。

这确实很难，很不容易，因为我们要承受各种情绪情感的冲击和痛苦。

如果说，每次的情境我们有机会能对环境数据做或多或少新的细化、区分和处理，获得或多或少新的体验数据和处理过程，那么积少成多、集腋成裘，我们能发展出越来越宽阔、丰富、细腻的体验数据和处理功能，这不仅有助于我们在现有的环境里更好地生活，也有助于我们处理已有的创伤。

已有的创伤在以前，它可能是一大团说不清、道不明，刺激性、破坏性极强的数据，而对此的反应和处理过程也是应激性的、带着混乱甚至混沌的特点。新的体验数据和处理功能，有助于重新识别、区分和处理已有的创伤数据，发展新的处理过程，从而消化已有的创伤。

在这些学习、适应和进化的过程中，我们的心智系统不断学习和发展容纳不确定性的负性能力，对数据的容错能力、柔化能力、平衡能力、整合能力。

也许我们改变不了现有的环境和以往发生的事情，但也许我们可以改变我们对现有环境的体验和处理，以及以往发生的事情留在我们心中的影响。

我们可以做出不同的选择，这是一种自由。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们是掌握着我们的自我的，我们掌握着自由。

西方思想文化讲自由，实现自由，要靠神，靠上帝，因为人是很有限的。比如康德讲伦理道德，讲道德的绝对律令是如何可能的？靠的是人的自由意志。那么人的自由意志又是如何可能的？靠的是人格神的上帝。到了上帝这里，上帝是全能自为的，就不再依靠任何其他东西了。

在西方思想看来，人的能力和力量是很有限的，物自身是人类不可知的，至高善、圆善也是人类不可触及的。要实现真正的自由，只有信仰上帝，依靠上帝。

这和中国的思想文化特别不同。中国儒家讲道德实践，成圣成贤；道家讲自然无为，修成真人；佛家讲超脱生死，了悟成佛。这些都是强调人可以通过自身的努力修行获得彻底的自由，大自由。

存在主义也强调自由，人都有做出选择的能力，以及承担所做的选择的责任之能力，这就是自由。

不管东西方的思想文化在认为人靠自身能实现多大的自由上有差别，但它们都认为人是拥有自由的能力和力量的，这就是我们自我的核心能力和力量，我们每个人都拥有它！

责任编辑：日月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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