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善良,是从学会自私开始
01
第一次看《芳华》这部电影,是在电影院。第二次是在飞机上。
前两天,我第三次看了这部电影。可能因为这两年在实务工作中累积了新的经验,加上生活上的转变,这一次,我有了一些不同的触动。
我见过许多刘峰。他们未必经历过那样的时代,却同样背负着一种沉重的、名为「善良」的十字架。
冯小刚的镜头是耽溺而温柔的,他用一层暖黄色的怀旧滤镜,将文工团打造成一个青春的伊甸园。而在这个伊甸园里,刘峰是唯一的圣人。他那双手,似乎是为了解决他人的麻烦而生的——修手表、包饺子、打沙发,甚至把进修的机会拱手让人。
刘峰宛如会行走的AI,像一个完美的、永不疲倦的能量供给站,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从他身上汲取,却从未想过这能量从何而来,又将流向何方。
这种「善良」,在我看来,可能是一种深刻的病理。

02
精神分析的语言或许会将其称为「道德性受虐」(moral masochism),一种无意识地寻求苦难与自我牺牲,以此来偿还内心那份莫须有的罪恶感的行为。
更通俗地说,这是一种「被父母化的孩子」(parentified child)的宿命。
在许多家庭里,特别是那些功能失调的家庭,总有那么一个孩子,被迫提早结束童年,成为父母的情绪配偶,或是弟妹的代理父母。
他学到的第一条生存法则是:我的价值,在于我对他人的用处;我的需求,无关紧要。
于是,他那份助人的热情,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一种停不下来的强迫性重复,他要在所有关系里,不断重演那个「有用的好孩子」的剧本,以此换取一丝可怜的存在感。
这就是刘峰的无情之处。
他从未真正「看见」过任何人。他的目光像一台高度精密的雷达,只对「困难」与「不幸」发出信号。他看见的是林丁丁的娇弱,何小萍的被排挤,战友破损的物件,以及那个集体中所有匮乏的总和。
他看不见一个完整的、活生生的人。这也注定了那场毁灭性的「触摸事件」必然发生。当他终于鼓起勇气,向林丁丁表白并笨拙地拥抱她时,他并不是在向一个独立的个体示爱;他是在向他长久以来投射、建构、并赖以为生的「需要被拯救的对象」进行一次最终的确认。
他无法理解一个健康、无病无灾、甚至有些自私和虚荣的林丁丁。他只能理解一个需要他这份崇高爱意来「完整」的林丁丁。
所以,当林丁丁用惊恐的尖叫拒绝了这个被强加的角色时,她不仅是拒绝了一次拥抱,更是摧毁了刘峰用以定义自身存在的全部逻辑。
林丁丁的拒绝,或许唤起了刘峰的童年创伤。
曾经,父母用他超龄的付出,作为施予爱的代币。我想在那一刻,刘峰遭受的打击夹带着一种被父母否定、推开的痛苦,惊慌失措想着:「爸爸妈妈,您们不是说只要我当个乖孩子,您们就会爱我吗?」

03
类似刘峰的悲剧,今天仍以各种形式大规模地上演着。
我见过太多被称为「扶弟魔」的女性,她们在重男轻女的家庭结构中长大,被权威型孝道的文化脚本所绑架,无止尽地牺牲自己的婚姻、事业与人生,去填补原生家庭那个永远填不满的洞。
她们就像是性转版的刘峰,她们的「善良」,同样是对早期家庭创伤的一种绝望的重复与补偿。
我也见过许多职场上的「老好人」,他们谁也不得罪,永远在和稀泥,他们用表面的和谐,掩盖了所有真实的问题,最终让整个团队陷入平庸的泥潭。他们和刘峰一样,都在处理自己的心结,却误以为这是在爱别人。
从中,我们方能理解专业领域,无论教师或咨询师,他们的职业有着对伦理与设定的坚守。
因为那条看似冷冰冰的界线,恰恰是保护彼此最温暖的屏障。伦理与设定,是一个神圣的「容器」,它确保咨询师自身的议题,不会像放射性物质一样泄漏,污染来访者的内心世界。
坚守它,远比因为不忍心、不好意思而打破它,要困难得多。
它要求我们这些助人者,必须先处理好自己的焦虑,而不是为了缓解自身的不适,就轻易地跨越那条保护彼此的界线。
刘峰的文工团,就是一个没有「设定」的咨询室,他与所有人的关系都是模糊的「多重关系」,这使得他的善意,最终成为一把没有刀鞘的利刃,伤害了他人,也摧毁了自己。

04
刘峰的陨落,是从失去那只手臂开始的。
被集体抛弃,在战场上断臂求死而不得,这场彻底的「丧失」,吊诡地,竟成为对他唯一的救赎。
哲学家凯瑟琳・玛丽・希金斯(Kathleen Marie Higgins)在她的著作《哀悼与悼亡的美学》中,提出了一个深刻的观点:「悲伤是一种恐怖,它本就该如此。」(Grief is a horror, and it’s supposed to be.)
悲伤不只是情绪,它是一种存在的「失序感」(disorientation),一种你所熟悉的世界彻底崩塌的体验。
刘峰失去的,不仅是一条手臂,更是他赖以为生的整个意义世界。
正是这份恐怖,这份彻底的失序,才给了他一个机会,去进行一场尼采式的「价值的重估」。
过去,他所信奉的最高价值是「为集体奉献」,而这价值体系最终将他碾碎。在废墟之上,他被迫去面对一个更根本的问题。
这也呼应了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的「向死而生」(Being-towards-death)。
那场战争,那次断臂,就是他社会性生命的死亡。正是这次死亡,让他从那个虚假的、由他人定义的「活雷锋」身份中解脱出来,第一次,他必须独自面对自己赤裸的存在。
05
进而,从我熟悉的存在心理学视角,刘峰前半生所拥有的,是一种危险的「无知」(innocence),一种刻意剥离自身权力与欲望,以换取道德优越感的伪装。
他拒绝承认自己内心对认可、对爱的欲求,这种压抑最终以一种笨拙而具侵略性的方式(触摸事件)爆发。
刘峰的「命运」,即那些他无法选择的限制,像是他的出身、他被植入的价值观,与他的「自由」,即他如何回应这些限制的能力,始终处于一种紧张的关系中。
断臂,是命运给予的最残酷一击,但也正是在这极致的限制中,他才获得了另一种更为本质的自由:一种从「必须有用」的诅咒中解脱出来的自由。
所以,当我们看到电影的结尾,年老的刘峰与何小萍依偎在长椅上,那份平静才显得如此珍贵。那不是一场悲剧的落幕,而是一种迟来的慈悲。
他终于不再需要去拯救任何人了。他只需要和那个唯一看见过他、而非他「困难」的何小萍,静静地待着。
他们的关系,不是拯救与被拯救,而是两个破碎灵魂的相互取暖。
这份在哀悼之后重建的、朴素的连结,本身就是一种深刻的「美学实践」,一种希金斯所描述的,在失序之后寻找「再连结」(reconnecting)的努力 。
06
作为家长,作为老师,我们能做些什么,来避免我们的孩子成为下一个刘峰?
首先,请允许你的孩子说「不」。
教导他们建立健康的边界,让他们明白,拒绝不合理的要求,不是自私,而是自尊。
其次,请帮助他们认识并接纳自己所有的情绪,尤其是愤怒。
告诉他们,愤怒是正常的,它像一个警报器,提醒我们有些重要的东西被侵犯了。我们要做的,不是掐掉警报,而是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后,请赞美他们的「存在」,而不仅仅是他们的「作为」。
让他们知道,他们被爱,不是因为他们考了第一,不是因为他们帮了你的忙,而仅仅因为他们是他们自己。这份无条件的爱,才是建立内在自我价值的基石,是他们未来面对人生风雨时,最坚固的锚。
对于那些已经在生活中扮演着「刘峰」角色的人们,我想说,你们有权利去哀悼那个从未被好好对待过的童年,有权利去感受那份迟来的愤怒。
放下拯救全世界的念头吧!那不是你的责任。
你真正要做的,是转过身,去拥抱那个一直被你忽略的、内心的小孩。这不是自私,这是你走向真正的善良与爱的,唯一道路。
作者:高浩容。哲学博士,台湾哲学咨商学会监事。著有《小脑袋装的大哲学》、《写给孩子的哲学思维启蒙书》等著作。咨询、讲座或其他合作,请洽公众号:"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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