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探索:精神分析视角下的《傀儡人生》
文:陈语梦 | 壹心理专栏作家
一、当“马尔科维奇”进入“马尔科维奇”
我们总是说,精神分裂、人格分裂……却不明确,这裂开的彼此是什么。在精神分析的词汇中,“分裂”源自词根“clive”,“断”,是思维与内部体验之间的断。其实在每一个人的生命之初,都有一堂必经的课,就叫做“连结”。大脑神经元之间需要连结,每一块肌肉和关节之间需要连结,婴儿的口腔和母亲的乳头紧紧地连结,孩子的哭笑与养育者的反应一次次地连结,我们的思维和体验之间也在建立必须的连结。通过这些连结,涣散在我们周围的时间、空间这些N维的世界逐渐形成,我们开始分清楚什么是“里面”什么是“外面”,什么是“手”什么是“嘴”,什么是“自己”什么是“他人”——“我”诞生了。千万别以为当那团肉乎乎的东西从子宫里出来时就是你的生日,事情可没有那么简单。
电影让我们这些似乎过着理所当然简单生活的人,有机会体验了一把那种“不简单”。当“马尔科维奇”进入“马尔科维奇”,当一个人进入他自己,他再也看不到别人。所见之处,所见之人,全是他心中的自己——精神分析称之为“投射”。作为最原始和分裂的防御机制之一,投射往往在偏执性人格、精神分裂症中最常见到。远在弗洛伊德年代,老弗将包括严重抑郁和恶性自恋一类的病人合称为“自恋型神经症”患者,与那些癔症、强迫症和恐怖症的病人区分开来。后者相对来说症状更轻,因为他们的问题存在于“关系之间”,亦可通过关系疗愈。而前者的程度仅次于精神分裂和自闭,他们将所有的力比多(原欲)投注自身,对他们来说没有“外面”,所有的“外面”都是“里面”。这和马尔科维奇的感受多么相似!他被困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失去了和外界任何一丁点的连结。到处都只有自己,恰恰等于没有了自己!他感到无比的恐惧、困惑、想要逃离!“当我失去存在感,我的感觉不是我正在死去,而是眼睁睁地崩溃,或是被剥夺着自己。”
在科胡特的自体心理学中,脆弱的自体面临破碎、瓦解时的感受估计也是如此。或许每个人多多少少都经历过的阶段——那些卖弄风骚的,那些彬彬有礼的,那些矮小丑陋的,他们都是我,但我不认识他们,甚至,我不知道自己是谁。瞬间对自己产生如此强烈的陌生感,自我统整性丧失的那一刻,完全的否认这一切成为逃离那一种状况的“有效”手段。至此,一类人产生抑郁。那么多抑郁和自体疾患的人走上了自我封闭的道路,最终会选择自杀,亦是因为“死本身就是一种逃离”,逃离这种生不如死的感觉。而电影中的马尔科维奇则使用了另一种常见的手段,把一切感受以愤怒的形式迁怒与外界,至此,暴怒产生。
二、关于“进入别人的身体里感受别人的生活”这一设定
当电影试图表现一个人A进入另一个人B的身体中,感受B的感受时,我注意到两点:1)A希望掌控B的行为,或者就是说“用别人的身体做自己想做的事情”;2)电影画面以眼睛所见的形态来体现。先说第2点,眼睛的重要性。自闭症患者可以做很难的数学题,却不与人对视;精神分裂患者会觉得别人能够看穿他的思想;当你和极度自恋或抑郁的人交谈时,你会发现他们的目光不是放在远处,就是对着窗外,却不在你身上……这一切都说明着:看见,是需要有“欲”的力量的;被注视,是需要承担“失落”的风险的;眼睛,不仅是心灵的窗口,更是“关系的铰链”。透过你的眼睛看世界,我才开始真正与你建立关系,而不是与自己。对于我们每一个普通人来说,在乎他人的看法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我在他眼里是怎样的人?”当你会这么想时,你就不再是孤单一人。
再说第1点。电影中提及只有“与身体做朋友之后就能长期住在里面”才不会“15分钟后被吐出来”这个情节,很好的印证了我上文提过的思维与身体之间的关系。互相冲突的思维会产生“断裂”而被身体“否认”,被狠狠得甩出体外。洛蒂通过进入马尔科维奇,成功地怂恿他去约会了麦克辛。但当她进一步希望彻底取代马尔科维奇与麦克辛做爱时,遇到了抵抗,并且在15分钟时间一到就被“吐”了出来,这和“控制与拒绝控制”的人际模式多么相似。
这一“争斗”模式最普遍发生在父母爷奶“带”孩子的情景中。为人父母的多希望孩子理解自己的用心,做自己希望他做的事,走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孩子却经常不领情,甚至多少子女都在心底暗自发誓“绝对不会做出和父(母)亲一样的行为”,近乎于要在精神上与其断绝亲子关系。极端的例子,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让自己患上厌食症来拒绝父母的入侵,一直让自己饿死到生命垂危被强制入院。这种与别人曾一度融合然而最终必须“吐出”的关系亦广泛存在于情侣和夫妻这些亲密关系之中。
当然,影片中也显示,“和身体做朋友”是实现长久“操控之术”的途径之一。通过和身体做朋友,思维成功地与体验连结,“像一个主人一样”可以控制或引起行为。但是停一停,为什么说“像”而不是一个“真正的主人”呢?
三、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群人
我们从来都不能够真正地控制自己,做自己的主人——这是弗洛伊德创立的精神分析、开辟的“潜意识”决定论的理论核心的最简洁通俗的描述。他把人的心智看成是一套机器,人的行为是各种潜意识力量(原欲)在心智机器内互相作用对抗的产物。后来,荣格提出在每个人的个人潜意识下面,还有一种更强大的力量——集体潜意识。荣格认为集体潜意识是人格中最深刻、最有力的部分,它是几千年来人类祖先经验的积累所形成的一种遗传倾向。
“孩子是下一个通道。”电影里那个一百多岁的老头这么说。他邀请了一群他认可的朋友,准备一同进入马尔科维奇的身体里,让灵魂永生。在我第一眼看到那条通道——克雷第一次发现这个入口并爬进去时——我就觉得它特别像产道(阴道)。这里有关于人类根本的心理动力——死亡焦虑的解决之道的寓意所在,而我在这里更想聊聊:我们到底是不是我们自己?
我们的身体里面有那么多人在控制着我们,他们是我们一代又一代的祖先。我们从他们那里,继承的不仅仅是眼睛、头发和皮肤,更是他们丰富的人格。在我们不同的身体里,它们以不同的形态发挥着影响。有一些完全控制了局面,而有一些较为弹性,允许变化和尝试。我们会和它们斗争,也会和它们合作——当然,这一切都是在潜意识中发生的。但更多时候,我们的思维(意识)看不清真相,只觉得自己心中住着左右自己的魔鬼,与我们争夺着对这具身体的控制权,让我们无法实现所谓的成功。
幸运的话,随着一个人的成长,他会发现自己越来越多的不足,需要吸纳别人的东西、别人人格的某个面向进入到自己体内——这被精神分析定义为“认同”。从童年时的父母、老师、崇拜的偶像到成年后的领导、同事和朋友,所有影响过他的人,都会偷偷地潜进他的身体和大脑里面,成为他实现自我认同的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当然,我们也看到非常多的人与父母或其他人的人际关系比较糟糕,而这也必将影响他的“自我同一性”或自体感的稳定形成——与他人的关系其实反应着我们与自己的不同部分的关系,我们是否能够接纳自己,是否能够整合这些不同的、甚至彼此矛盾的人格面向。
原来,我们从来就不是我们自己。我们是被麦克辛(欲望)勾引时不能控制自己的手脚的马尔科维奇,我们是明明不想看到洛蒂与麦克辛亲热却依然依恋着他们的孩子(俄狄浦斯冲突),我们是被无数个老人(集体潜意识)寄居的年轻身体,我们是在七楼半弯着腰排队、嫌弃自己渴望进入别人生活的一群七上八下的怪物。
四、超越欲望的同性之爱
柏拉图说:只有同性之间的爱才是真正的爱。
弗洛伊德认为每个人都可以是同性恋。
这些话乍一听,不免有造势夺人眼球之嫌。然而从人类染色体进化之初的分裂到子宫内胚胎发育中的两性皆存,从阴茎和阴蒂的相似组织和功能到雌雄激素在人体内的平衡共处,从李宇春、女汉子到韩国美男、暖男的流行,双性的特质和需求存在于我们每一个人的心里倒似乎是证据满满的。当我们爱上一个异性,被TA身上自己所不拥有的特质所吸引,通过合二为一地结合为一体,也不过就是从外界寻找一个填补自己的模块罢了。我们都渴望生活在双性当中,由此方才构成了一个饱满的整体。
回到电影。为什么美丽性感的女神麦克辛会“爱上”洛蒂?答案正是因为洛蒂是完美的雌雄同体的代表。她是一个天生丽质的女人,却不修边幅;她的丈夫失业潦倒,她却可以安心地养一群动物甚至强大到觉得还能够养孩子;她有着母性的温柔包容,也有着男人的勇往直前。当她进入马尔科维奇亲自体验过做男人的滋味后,就渴望变性,或者一次次地进入马尔科维奇,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麦克辛爱上的不是洛蒂的身体,是她的灵魂。这是一个比马尔科维奇或者克雷的灵魂都更加迷人的灵魂,它不止是真正的男人的灵魂,更是同时拥有男人和女人的灵魂的至高结晶,它什么都不缺,就像上帝造亚当之初,只是造出一个“人”,而没有限制性别。相比木偶操纵者克雷,厌倦他的妻子,追逐麦克辛,就像他对功成名就的追逐一样,为了抓住欲望(以麦克辛为代表)而丢掉了灵魂(洛蒂)。没错,麦克辛是原欲的化身,她要钱、要地位、要强大的男人。欲望有她天生的使命,安全地活着并且延续生命。直到她得到了这一切。当我看到怀孕的麦克辛自己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抚摸着小木偶洛蒂并思念着她时,我似乎看到一个终于完成基因赋予的使命的生物,开始踏上爱的旅程。这是一条真实地从“爱自己”走向“爱他人”的路,这种爱,是可以超越身份、地位、财富,甚至身体性别的,真正的爱。
欲望是没有止境的,除非遇到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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