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怀宁
Lv11
治愈鲸
《雪国列车》一片中，维尔福最后的大段独白征服了不少人：零下六十度的严寒，维系人类最后生存希望的永动机，不得不用孩子来维持机器运转的无奈……这一切都让人打从心底渐渐升起一股无力感与同理心：“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不得已的，没办法……”
但我坚决反对这一说法。虽然有时事情看来情有可原，但我们绝不能忘记老休谟的话：“可以举任何一个被认为是罪恶的例子，比如故意杀人。从各个方面考察它，看看你能否找到称为恶的事实或真实性存在。……你从来没有找到过，直到你反观自己的内心，并且发现一种在你内心升起的、谴责这一行为的感情。这就是事实。”在观影过程中你感觉到悲伤、愤怒等这类感情了吗？如果感觉到了，那么罪恶确实存在。而且，我要更进一步说，在《雪国列车》的社会中，这一切并不真的情有可原！
按《道德的理由》一书中的说法，一种好的道德理论应该是由一些美德、动机和做决定的方式组合起来的。当我们评说《雪国列车》的社会是不道德的时候，它的不道德究竟体现在哪些方面？最容易被谈起的自然是缺乏美德：上位者残暴不仁，视下位者为猪狗，下位者们住得如蝼蚁一般，吃的是蟑螂做的蛋白质块。但是，针对这部电影，人们可能会给出一条开脱的进路，那就是：这些下位者们并没有为这个社会做出从根本上维持并推动它运转的贡献。这辆列车的动力靠的是永动机，食物来自于列车上事先构建好的生态系统，并有专人维护，而这一切的资金来源，是维尔福卖给头等舱与经济舱客人的车票所得。换句话说，下位者们从上车伊始，就没有为这个社会做出任何实质上的贡献（有贡献的人，如小提琴手都已经各司其职并享受应得的待遇了），反而一直在消耗社会资源，那么他们有什么资格要求更多？尤其是他们要求的那些是他人用自己的金钱所买来的。如果这可称之为正义，那么抢劫也是。
但这是一条危险的进路，因为它的前提是人们被对待的方式与他所做的贡献息息相关，它所基于的思想看似是诉求公平，可发展到最后往往会沦为种族主义的幌子。别忘了当年针对黑人的种族歧视尘嚣甚上时，人们是怎样形容黑人的：懒惰、肮脏、邪恶、满肚子坏心眼，所以他们活该低人一等。对这条进路最有力的反驳就是：只要他是一个人，他就应该享有最基本的尊重，这无关其他。而且，我相信在那个列车社会中，下位者们是很愿意做点什么的，只是他们没有渠道，也没有机会。他们不是不能做出贡献，而是被剥夺了做贡献的机会
因此，我们引出了一个最关键的核心问题：这个社会有没有好的可能？如果答案是有，那么我们就能发现恶的本质所在。
在这里，我要引入一个概念：社会契约论。17世纪最杰出的英国哲学家托马斯•霍布斯认为，人类生活的自然状态是十分糟糕的，每个人都存在相同的需要和基本平等的人权，但资源是十分短缺的，而且我们的利他精神都是有限的。因此，如果放任每个人随心所欲地行动，那么人类社会将呈现持续的战争状态，且最终不可能有真正的赢家，生活会是不可忍受的。这一点在下位者们刚登上列车，为了活命开始人吃人的那一个月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在电影中，牺牲者们提供肢体给他人分食以停止兽性的自相残杀，但真正解决问题的还是上位者们送来的蛋白质块。而在现实的社会中，这一问题的解决进路则是：社会契约。霍布斯认为，道德应该被理解成解决实践问题的方式，其基础在于互利。而为了使一群人能够和平友好，互惠互利地共同生活在一起，所制订并约定共同遵守的条款便是道德，亦即社会契约。
但社会契约论一直承受着不少反对的声音，首先是它的可操作性。在人类的历史上，不可能有哪一个国家的所有人民，在某一个时间点一起坐下来，为某份社会契约进行磋商，并最终达成共识，共同签署。因此，社会契约论假设身处社会中的所有人都同意遵守它并以此来规范他们的行为时，就招致了自由至上主义者的抨击。其次是它的时效性。若是祖先签订的社会契约，后辈有义务遵守吗？再次是它的公正性。社会契约若有差错（如歧视黑人），那么社会成员们该不该遵守？最后一项，也就是最重要的一项，直指其自利与互惠的基础：社会契约可能会无视对成员来说无利益关系的群体，如：人类的婴儿，动物，未来的一代，受压迫的人口。这些反对的理由使得社会契约论始终只是作为一种理论而非现实情况为人们所谈论。
但我认为，在“列车社会”中，一份良好的社会契约恰恰是解决问题的方法。首先，这个社会有一个确定的开始时间，所有成员：上位者们（这里可专指维尔福）与下位者们有可能，也有机会以某种形式确认并签署一份明确的社会契约，比如在列车招募成员时明确贴出该契约，同意的才能上车，由此保证每一个车上的人都是理性地了解并接受自己在车上可能得到的待遇。其次，所有车上的人都是签署了契约的人，不存在时效性问题。而在契约之中，可以添加对于后代的约束条款，因为受发展条件限制，车上的社会发生颠覆性变化的可能性不大，这也就规避了时效性的问题。要解决第三和第四个问题，契约可以本着“美德、动机和做决定的方式”三者皆择其善者而立的原则进行订立。若这四个方面都能做到，那么我相信列车社会不会是电影中呈现的那般模样。
到了这里，我们已经可以明确地抓住恶的本质所在。电影中的列车社会实际上也在遵守一份无形的契约，但这份契约的内容违背基本道德，无视人的尊严与价值，尤其是下位者们的权益。上位者（维尔福）本可以定立一份良善的社会契约，比如包括以下基本条款：
一、所有列车成员的财产与生命安全均受到保护，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强行夺取他人财产或生命，违者将遭受相应的惩罚。
二、由于该列车的制造、维护费用均由头等舱、经济舱车票的购买者提供，因此他们将享受相对更好的物质生活条件。平民舱不收取费用，生活环境亦相对最差。
三、平民身怀的技能若能为列车的平稳运行提供支持，将可以据此获得相应的报酬与更好的生活条件。
四、为了维持社会生态环境的平衡，列车成员将实行计划生育，以控制人口增长。生育指标将每年由抽签决定归属。
五、由于列车的永续行驶在未来需要人力支持，而这里的人力特指幼小的孩子，因此平民生育的后代将有可能被抽调行使这一责任。但这种抽调基于自愿，并且孩子在完成该任务后，将进入头等舱获得良好的教育与物质生活，以嘉赏其贡献。
…………
这样一份社会契约若能在列车启动之前便公诸于世，并真正在列车社会中得以公平实施，那么很多悲剧就不会上演了。但维尔福没有这么做，他脑中的社会契约是下面这个样子：
一、维尔福是这个列车社会的神，高高在上，必须被永远顶礼膜拜，不容质疑。
二、只有头等舱和经济舱的乘客的财产与生命安全才得到保护，平民的财产可以被任意掠夺，人身安全也可被肆意侵犯。
三、平民存在的意义就是服务上层阶级，维持列车的永续运行。他们可以被强行征用，充作仆役或人肉工具。平民没有知情权，也没有拒绝或申诉的权利。
四、对于自己的生存环境，平民没有任何主动改善的权利或渠道。
五、当平民的人口数量过多，威胁到生态平衡时，可以被肆意射杀以维持平衡。
…………
这样的社会契约在维尔福脑中是如此理所当然，根深蒂固，以至于最后下位者暴动成功，科蒂斯站在他面前时，他依然侃侃而谈，为自己多方辩解。这一切的一切都证明了一点：维尔福的动机是自私狂妄的，他只想要做一个神，一个将整个世界，所有他人随心所欲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神，以满足自己的统治欲与权威感。在这样的动机驱使之下，他做决定采用的方式必然也是错误的、不道德的。因此，整个社会最后只剩下一点点可怜的自发性美德，而且只存在于平民之中，杯水车薪，于事无补。
手段残暴，资源短缺，环境险恶，分配不公，阶级分化……这些都不是最关键的恶。上位者自私的独裁动机，才是最核心的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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