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分析中的提点(5.19更新)
各位好,我是彭荣邦,今天我们要进入“你不能不懂的拉康”,拉康式精神分析10讲的第六个讲次:分析中的提点。
在上一个讲次的最后,我把法国现象学家Paul Ricoeur对诠释学的界定,带入了拉康L图式的解读,然后把现象学式的听的向度,约莫以Paul Ricoeur所谓的同情共感的诠释学,让他们new takes of empathy来理解,把精神分析式的听的向度,约莫以Ricoeur所谓的存疑的诠释学,the hermaneutics of suspicion来理解。我也跟各位强调,以往精神分析的训练可能过度地强调了存疑的诠释学,在聆听和理解上的向度忽略了同情共感的诠释学,其实在相当程度上是某一些存疑诠释活动,在操作上的基础,我特别提到针对精神分析者故事漏洞的提问,其实就必须要有同情共感的基础,不然是听不到所谓的漏洞的。如果各位可以接受这样的说法,那么我所谓的精神分析式的听,其实所指的并不是精神分析,只有这样子的方式的听,而是这种把提问的焦点放在分析者无意识主体说话的这种方式是由弗洛伊德所开创的。特殊精神分析的技法,精神分析在实际上操作的聆听和提问,其实是现象学态度和精神分析态度都有的,而存疑也必须要以同情共感的理解为基础。
在这个讲次,我们要谈的是精神分析中的提点 Punctuation。Punctuation是什么意思,各位如果查一下英汉词典,你就会发现了,Punctuation在字面上,就是标点符号的意思,那如果把punctuation变成动词to punctuate,在一段文字当中加上的标点符号,让原本一整片没有分段的文字,因为加了标点符号而出现段落,各位可能会觉得奇怪,也应该要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们在谈精神分析,会跟标点符号扯得上关系,大家先稍安勿躁,我们先从字源学的角度切入理解各位心中的疑问,应该就会慢慢得到解答。
首先如果我们从牛津英汉词典,来查找punctuate的意思,你会在里面读到,punctuate这个字的字源,有 brought to a point 和point out两个,跟指点很有关系的意思,我不知道各位在阅读的时候,会不会和我一样,有时候也用指头来辅助阅读,眼睛跟着指头的移动来阅读,读了一小段文字,就稍微顿一下点一下,接着再继续阅读其他的文字,这种阅读上的顿点,就是brought to a point的意思,整个阅读的活动,在这一个点上面暂告一个段落,这个是第一层,单纯就阅读的活动来说,brought to a point是什么意思,但是我们阅读是为了什么,阅读是为了理解文字所传达的意义。
这就涉及了brought to a point的第二层意涵,通常我们在阅读上的顿或点,它也是意义切割或收束的点,例如说顿点,顿点跟逗点,通常就比较是意义的段落切割,而句号就比较是意义收束的点。各位如果在阅读上遇上了句号就会知道说前面说的一串东西,它们的意义在这个点上收束了起来,那句号的后头就会是另一个意义串的开始,所以逗点顿点句点几乎就构成了我们平常使用标点符号的主轴,当然我们还会使用别的标点符号,例如用惊叹号来把前面那句话的情感强度加强,或者是用问号带着某一种对话的强制性,让后头接着的话必须是一种对于问话的回答,所以brought to a point的第二层意涵就涉及到使用标点符号时,在意义生成 Meaning making这个事件上所扮演的角色和功能。
因此各位不知道有没有发现,brought to a point的第二层意涵,其实就是 to point out,也就是说借由标点符号的使用,来指出意义,经过刚刚的解释,各位应该发现,其实标点符号的使用是藏着学问的,什么样的学问你可能要问我。从刚刚对标点符号使用的梳理,我可以告诉各位,标点符号的使用是左右着意义生成的节奏和方向的,各位可能会觉得说标点符号左右着意义生成的节奏,这个部分好懂,但是标点符号左右着意义生成的方向,这个部分似乎有一点抽象。
没关系 我来举一个在台湾这边,学标点符号时老师常说的故事来说明给各位听,各位应该马上就会了解。这个故事是这么说的,明朝有一位才子叫徐文长,他有一天外出去找朋友,因为当时是梅雨季雨一下就好几天,他在朋友家就这么一住也是好几天,几天后朋友看徐文长就这么住着,好像没有要离开的打算,所以就想了个办法,想要委婉地告诉徐文长他可以离开了。这位朋友他是怎么做的呢,他在客厅的桌子上留了一个字条,上面写着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希望徐文长看到字条之后,能够明白他的意思,自己打包走人,这个字条后来徐文长当然是看到了,他知道朋友留下字条的意思,应该是下雨天留客 天留我不留,说白了就是你在这里的时间,待这么几天,是老天爷留你的,可不是我,徐文长觉得,朋友这么想赶人却又不明说,实在是没什么意思,所以就在朋友留下的纸条上标了句逗。
不过徐文长他是这么标的,下雨天 留客天 留我不 留,意思是说下雨天本来就是应该让客人多留几天的,所以你说要不要留我,当然是留,想赶人的朋友回到客厅后,看到徐文长他标的句逗,当下就觉得羞愧得不得了,也就不这么执意要赶人了。这个故事我想各位都听过,但是当初听这个故事的脉络,应该也跟我一样是在强调标点符号要下的对,不然就尴尬了,因为同一段文字会完全被理解成不同的意思。不过我今天把大家耳熟能详的故事拿出来举例,并不是要强调说,标点符号是下的对或者错的问题,而是要指出一件比对或错更为根本的事情,那就是一段文字或一句话,它的意义并不是内嵌于文字当中的,而且它的意义也往往不是单一的,而是要看读这段文字,或听这段话的人,怎么去断句,不同的断句,也就是不同的标点符号使用方法,会让同一段文字,同一段话出现截然不同的意义,这个就是我说的,标点符号的使用左右着意义生成的方向的意思。
在上个讲次,我把法国哲学家保罗·利科,对诠释学的阐述,引进我们对拉康L图式的解读,那这样的做法可能会有些纯粹受精神分析训练的人觉得不以为然,觉得我会不会张冠李戴的这样的一个问题,太把自己的现象学传承放进精神分析的概念的解读里头。老实说,一开始我自己也难免会这样怀疑,会不会是我自己乱了套,把我自己学到的精神分析,跟现象学的两个传承过度混淆,不过当我自己累积的文本越多,临床经验累积的也越多之后,我就越会发现,精神分析和现象学这两门学问,其实在很多方面上面是可以互通的,也需要互通的。
首先不管是弗洛伊德,还是现象学的创始人胡塞尔,他们两位都曾经是,德国哲学家 Franz Brentano 的学生,胡塞尔和Brentano的关系,是比较可以明确追溯的,因为胡塞尔之所以会从数学研究转向心理哲学的研究,以至于最终创始的现象学。他师从Brentano的那几年,绝对是关键,我们甚至可以说,胡塞尔的现象学是在他对Brentano的意向性哲学的理解跟批判的基础上面建立起来的。弗洛伊德和Brentano的关系,就比较难追一点,从史料上我们可以看到,弗洛伊德是在医学系的那几年,他在医学系的那几年唯一修过的非医学系的课程就是Brentano开的哲学选读逻辑学以及亚里士多德的哲学三门课。而根据现象学学者Dermot Moran的说法,Brentano对亚里士多德的意向性的改良,其实正是Brentano的意向学,意向性哲学的基础。
不仅如此,弗洛伊德并不是只是去上Brentano的课,这样子的一个学生而已,他和Brentano还有好几年的私人情谊,这就是说他很难不受到他的心理学哲学的影响。至少我们知道,虽然弗洛伊德的专业训练,完全是解剖学和神经学的,但是他早在歇斯底里症研究的阶段就尝试对神经症患者的症状,提出所谓的心理学的解释,而且在梦的解析,弗洛伊德的第一本专着里,他就勇敢地提出而且扞卫了,纯粹心理学解释的可能性,这和他受过同样专业的训练的同侪们是非常不一样的,这个部分就特别可能是受到Brentano的影响。所以精神分析和现象学这两门学问,我们最起码可以在Brentano这里,就看到他们在起点上面的可能同源,后续其实就更精彩的,我可以告诉各位,只要是学了精神分析又学了现象学的学者,都会发现这两门学问就好像心理临床工作上面的任督二脉,而且历史上也不止一次出现这种想打通任督二脉,也就是说把这两门学问融会贯通的企图。
那在德语的世界里,这两门学问的合流,主要是出现在实务界,而且它也早就有具体的名字,叫做Daseinanalysis,旨在分析,它最早是在1920年代,由瑞士的精神科医师Ludwg Binswanger提出来的,后来它被同样为瑞士精神科医师的,Medard Boss继续发展,甚至形成了心理治疗的学会,有更系统化组织化的发展。在法语的世界里,精神分析和现象学的汇流,它的路径就比较曲折一点,因此也就更难辨识一点,它可能有好几个点,好几个路径了。可是如果以拉康来说,它的专业训练是精神医学,不过透过雅斯培的存在精神医学,拉康也受到了现象学的影响,而在法国学界,由于解构主义普遍被认为是取代了现象学,而兴起的哲学思潮,而拉康又常常被指认为是受到解构主义的强烈影响,以至于他的思想里受到现象学影响的部分往往被忽略不见。
那不过就像拉康的女婿Jacques-Alain Miller指出的,拉康思想的独特之处,就在于他对现象学,和解构主义的独特柔和,如果各位读过拉康传,应该就会知道,拉康花了很多时间在斟酌犹豫,他的文集到底应不应该出版,然而就在文集出版之前,跟他有私交小他整整一轮的Ricoeur,保罗?利科却更早地出版了一本,有关弗洛伊德的着作,而且其中完全没有提到拉康的名字,即便在那之前,Ricoeure整整参与了5年拉康的研讨班,我想请问各位,即使Ricoeure没有在著作中提到拉康,但是他对弗洛伊德的理解真的会完全不受到拉康的影响吗?
讲了这么多,各位要知道这个并不是岔题,而是要指出现象学跟精神分析之间千丝万缕的关联性,以及用现象学理解精神分析经验,或者是概念它的合法性在哪边,甚至它的必要性在哪边。我自己的发现是这样了,如果我们要理解拉康在1950年代中期对精神分析的思考,这其中包括了他的罗马报告以及前面的几个研讨班,你要引入现象学的思考,其实对于理解拉康的核心概念来说是非常有帮助的,提点Punctuation这个概念就是这样。
现在让我从Ricoeur对Discourse话语的阐述,来帮助各位对拉康所说的提点,在精神分析中的功能有一个更到位更深刻的理解,首先让我先从Ricoeur,怎么界定discourse这件事情来谈起。各位如果对当代哲学或社会科学的思潮有所涉猎,应该会常常看到discourse这个字,不过各位要注意一件事情,discourse这个字在不同的学者手上,甚至在不同的脉络里往往会有不太一样的意思,这个是各位要先搞清楚的。例如discourse在法国哲学家福柯的手上,它的意思就是比较形式化的,甚至带有科学性的论述。在质性研究的方法里discourse指的是人跟人之间的对话,所以discourse analysis指的就是对话分析,而不是福柯意义上的论述分析。在Ricoeur这里,discourse是它的诠释现象学中的核心概念,它的意义,必须要和其他的几个重要概念,例如他对语言language的理解,对文本text的理解一并考量才会清楚,discourse这个字它在最根本的意义上是和language语言一并考虑的一个差异性概念。
语言language对Ricoeur来说,就是由意符signs组成的整体,类似数学中的集合的概念,意符的集合,因此语言作为一个意符的集合,它本身是a temporal,没有时间性的,discourse Ricoeur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他说discourse is the realization of language,换句话说,话语是语言的实现,要懂这句话,关键就在realization,这个字的意思,realize就是把什么东西变成real,变成实的可触可碰的,这个就是实现,realization的意思,刚刚已经说了,语言作为一个意符组成的整体,它是没有办法被完全实现的,它是一个比较像是集合的概念。既然如此,为什么Ricoeur要说,话语是语言的实现,这就牵扯到话语的第一个特征。
话语是一种temporal event,时间性的事件,那话语会出现,一定是有人说话了,才会开始动用意符,依着某一些话语生成的规则形成了说出来的话,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把discourse翻译成话语,因为这个翻译把握了discourse作为时间性事件的意涵,discourse是话了的语,所以叫做话语,Ricoeur认为话语有4个特征,作为时间性事件是第一个,其他3个我就先约略地说,等一下有必要的时候再做补充。
那话语的第二个特征是什么,第二个特征是话语总有个说话的人,而作为一个事件,总是会追溯回说话者,因此总是自我参self-referential。
那话语的第三个特征是,话语总是关于世界上的某事某物,因此让语言不再只是意符的集合,而是在话语当中有了事件指向事件。
话语的第四个特征是,话语总是对着某人说的,它是一种对话关系的建立,这4个特征就是话语,作为时间性事件的主要特征。
对Ricoeur来说,话语的时间性事件之所以出现,绝对不是无的放矢,因为话语之所以出现是为了要生成意义,传达意义,这也就是为什么Ricoeur会说,事件和意义有一种辩证的,有一种diagnostic关系,话语这个时间性事件的出现,终究是为了要生成意义,所以事件本身不是重点,意义才是重点。我们说话时所关注的是借由话语生成的意义,因此总的来说话语是什么,话语是意义生成的事件,如果我们接受了Ricoeur的说法,话语是意义生成的事件,它有没有基本的单位。要回答这个问题,Ricoeur就把话跟语言做了比较,他说语言的基本单位是意符sign,那话语的基本单位是什么。Ricoeur说话语的基本单位是句子sentence,这也就是说,当我们说话时意义的生成是以句子为单位的,一个句子接着于一个句子,就像是一波接着一波的海浪,那话语的意义就是这么传达的,有了这个话语意义传达的图像之后,我们要聚焦到单个波浪,也就是一个句子内的意义形成。各位要知道,如果说话语的基本单位是句子,那就表示说,一个句子没有说完之前,意义的生成其实还处在一种未完待续的状态,要等到最后一个字说完,把句子画上了句点,整个句子的完整意义才会出现。
我在学校上课时常常跟学生以开玩笑的方式说明这件事情,我会突然对一个学生认真的说,你实在是我教过最聪明的学生了,然后停一秒接着说才怪。学生在一开始可能受宠若惊,可是后来听到才怪,会突然傻掉。接着才意会过来,原来刚刚是一个话语的意义,是以句子作为单位的引例示范。到目前为止,我主要是引入了Ricoeur关于话语discourse的一些核心的概念,其中最重要的是两个命题,第一个是话语是意义生成的事件,第二个是话语的基本单位是句子,这两个命题我想先请各位记在心里。接着让我们回到精神分析的脉络,待会我才用Ricoeur对于话语的阐述来丰富我们对于精神分析中的,提点Punctuation的理解。
在这个讲次的一开始,我们从punctuation的字源学切入,得出了标点符号的使用,左右着意义生成的节奏和方向的这样一个结论。各位要知道这个结论不只适用于阅读文章,它也适用于说话,分析者在说话时,有没有带着他自己的标点符号,他说话时的停顿,犹豫,强调含糊带过,其实就是一种标点符号,他在说话时的punctuation,分析者自带的标点符号,就像是下雨天留客 天留我不留最初的句逗,下雨天 留客天 留我不 留,而这样的句逗方式传达的,就是分析者的意图,他想借由这一段话,这样的句逗方式,向分析师表达、说明些什么。
Bruce Fink在《精神分析技法的基础》这本书中,把分析者自带的句逗方式标点符号,称之为他在说话时的 preexisting punctuation,而分析师在聆听分析者说话时,如果从punctuation的角度来考量,可以借由他在聆听时的回应,这个回应可能是表情,也可能是提问,让分析者说话时,自带的句逗方式,出现某种变化,某种shift,不再像分析者自以为的,那么理所当然,让我们再回到徐文长,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这个例子,不过这次我们要用精神分析一点的角度来理解这个故事。我不知道各位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徐文长的朋友,不是直接跟他说,文长你待的时间够久可以离开,而是用留字条的方式,委婉地想请他的朋友离开,字条在精神分析的意义上其实就像是一个症状。
症状是什么,是两个彼此冲突的意念,妥协下的产物,它是一种compromise formation,他虽然也想请徐文长离开,因为已经待了好几天了,但是他同时也知道,在这样梅雨的季节里,请一个来访的朋友离开,其实有点说不过去,送客跟留客,其实就构成了两个彼此冲突的意念,而最终妥协的产物就是那张字条。没有明确句逗的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不过徐文长的朋友,当然没有意会到他自己的这张字条其实是个症状,而自以为是的,把它当作是一个送客令,下雨天留客,天留 我不留,完全没有想到徐文长会对这张字条有另外一种解读。
而徐文长这边,他自然知道朋友留下这张字条是想送客了,但同时他也敏感地捕捉到,这张字条的症状、意涵,也就是说朋友虽然有送客的想法,但同时也有留客的念头,因为在下雨天执意要送客,未免太不够朋友了,结果徐文长选择不回应朋友送客的想法,而是点出了朋友留客的念头,所以用朋友没有想到的句逗方式,作为对朋友的回应,下雨天 留客天,留我不 留,我们常常以为说话我在说话对不对,这个成分当然有了 我在说话,但是我们往往是太高估了,我在说话这件事情上面的自由度,因为事实上除了我在说话,话也在说我。什么叫做话也在说我,各位可以回想一下,在第四个讲次里,我曾经提到说话这件事情,除了我在说话,也就是Bruce Fink说的ego talk这个层次,它其实还包含了另外一个层次,就是其他什么也在说话,the other kind of talk,而其他什么在说话,我当时用了L图式跟各位说明,它就是无意识主体在说话,我在这里讲的话在说我所强调的就是无意识也参与在说话当中,不过话在说我已经不是自我,不是ego了,而是参与在说话当中的无意识主体,分析者的他我。
让我们再回到徐文长的故事,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没有句逗的句子,这个没有句逗的句子,它本身就像是我们在说话时说出来的话,那些字词本身,我们在说话时会用自带句逗的方式,把原本没有句逗的字词断句成下雨天留客,天留 我不留,这些加上标点符号之后的字词就成了一个句子,构成了我们以为自己说出的话,以及所传达的意义,然而就像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的临床事件一开始就发现的,我们在说话时并没有我们所想象的那种,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自主性,而是带着相当程度的非自主性被某一些我们的自主意识,无法察觉到的因素所决定,精神分析的主要技法,自由联想Free association,它所依据的基础就是这个,我们在字词使用上带有决定论因素的非自主性,自由联想的自由度就是让意识的减禁作用,它的censorship,不发挥主导作用,好让非自主意念之间的勾连,不再只是一闪而过,而是能够被我们察觉,捕捉到它们之间的勾连。所以说Free association的Free,不是中文里那种自由自在的意思,而是Free from censorship,不被减禁作用干扰。
到这里各位如果有跟上的话,各位就应该知道,我们说出来的话,那些字词本身,并不全然是由我们的自主意识所检选的,它固然是被自我,我们的ego拿来说出他想传达的意思,但同时它也存在着非自主性的成分,有着比自我想传达的意思,要更多的意涵,用专业一点的话来说,这个就叫做多义性polysemic这样的多义性,不只出现在字词word层次,它也出现在话语discourse的层次,中文里有一个成语叫做一语双关,它所描述的就是这种,话语多义的现象,所以徐文长的朋友,没有直接请徐文长打包走路,而是在客厅留下了字条,下雨天留客留我不留,以为自己传达了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但是我们知道他犹豫,他既有送客的想法,也有留客的念头,所以才留字条,而不是当面下逐客令。
那问题是要怎么样把朋友隐而不显的留客念头,给点出来呢,徐文长用的方法,就是改变了朋友原来的句逗方式,那个preexisting punctuation,把同样的一段字词,标上了不同的标点符号,下雨天留客,留我不 留 新的标点符号方式,就把朋友原来隐而不显的,留客念头给提点了出来,讲到这里各位应该已经明白,punctuation作为精神分析的一种重要技法,是要把字词或话语里头隐而不显的念头给提点出来,让这些念头有机会在分析中,从原来隐而不显的状态进入对话,继续生成话语,也就是说进到一个意义生成的过程。
李新宇老师在拉康精神分析介绍性词典里,把punctuation翻译成标点,这样的方法是比较贴近punctuation,原本作为标点符号的这层意义,我把punctuation翻译成提点,则是比较贴近着技法technique的一种翻译,接下来我要跟各位谈的是,作为精神分析的重要技法,punctuation要提点的是什么。在前两个讲次,我们使用L图式来跟各位说明分析的谈话不是一般的谈话,一般的谈话比较是进入到,小写他者的位置的谈话,对谈的双方都比较是以自我为参照,在谈话当中各取所需。不过精神分析的谈话是一种以聆听为主的谈话,它要求分析师进入到大写他者的位置,以一种悬浮的注意来聆听来提问,那一方面促进分析师对分析者同情共感的理解,那一方面也要注意到分析者故事里的漏洞。
我也已经向各位说明了,对拉康来说L图式是精神分析经验的完整关系结构,它涉及了治疗关系当中的4个主体位置,我也从这个图示跟各位阐述了,跟分析中的欲望聆听和提问相关的核心概念,以及我自己从现象学角度切入的一些新的punctuation提点,它则是从另外一个角度从话语和意义生成的角度,更细致地去琢磨精神分析的技法。我们从Ricoeur那里引入的两个命题在这里就会发挥很大的作用了。各位还记得Ricoeur的第一个命题,话语是意义生成的事件,这个命题对于精神分析的谈话来说,当然也是成立的,不过当我们把这个命题,放到精神分析的情境时,拉康的L图式告诉我们什么,他的L图式告诉我们,在精神分析的谈话中,不只是分析者的自我在说话,分析者的无意识同时也在说话,因此对于分析师来说,我们不能光只听分析者的我在说话,我们也要注意到话在说我,注意到同时也在说话的另一个我,分析者的无意识。
如果让分析者一直自顾自的说,分析的话语主要就是,会跟自我有关的意义生成事件,而提点作为精神分析的重要技法,它的主要功能,就是要让分析者的话语,不只是被他的自我左右,不要只是ego talk,而是在分析师察觉到,某一些无意识闪现的时刻,可能是分析者说话时,说溜嘴欲言又止,话中有话含糊带过的时候,适时地去提点,这个提点可能是分析师的眼神表情,关键字的重复等的作为,让那些原本隐而未显,一闪而逝的念头画面感触,有机会进到话语,参与到意义生成的过程里头来。所以说提点的主要目标,就是让分析者的无意识也能够参与到分析谈话这个话语的意义生成事件当中,不要只听到我在说话,也要注意到话在说我,若以Bruce Fink的说法,分析师的提点其实是有明确目标的,它是aiming at the repressed,也就是说在被抑制物闪现时,出手提点这个涉及的是提点的时机问题,提点的主要目标清楚之后,接着要谈的就是提点的使用问题,这个问题就和Ricoeur的,第二个命题有关了。
Ricoeur的第二个命题是什么,Ricoeur提醒我们,话语是意义生成的事件,而且话语的基本单位是句子。从徐文长的故事,我们已经看到同样的一堆字词,它其实是可以生成两个不同的句子,这两个句子使用的字词都一样,差别在哪里,差别就在句逗的方式不一样,所以意义是即使说话的人,所使用的是完全一样的字词。但是因为听的人给出不一样的句逗,它就会出现不一样的意义。既然一样的字词都可以听出不一样的意义,那么作为分析师的我们有没有办法更积极一点,让分析者在说话的时候就形成不一样的句子。这个也就是我们在讲次的一开始就指出来的标点符号,也就是句逗的方式,实际上左右着意义的,生成的节奏跟方向。
如果我换个说法来说了,Ricoeur关于话语的两个命题,它所涉及的一个是分析师提点的大方向,也就是提点的目标跟时机,这个是属于提点的战略strategy的层次,提点的战略目标是什么,瞄准被抑制物,那时机注意分析者,说话时的无意识闪现,也就是说无意识说话的时刻,分析师要想办法借由提点,让分析者的无意识可以参与到分析谈话的意义形成过程里,这样子的战略目标要怎么执行。它就属于战术Tactic层次,分析师的提点是要改变,分析者自带的句逗方式,也就是它的ego,对于话语意义,形成过程的全盘掌握,那在句子的层次上,对于分析者自带的句逗方式,也就是Fink所谓的pre-existing punctuation,他是借由提点造成原来句子的改变。
这样说各位可能还是会,觉得有点抽象,那就让我来举一些例子,我们从最简单的例子谈起,最简单的例子就是分析师就有表情,或者是重复分析者话语的句尾,把分析者已经说完的话,也就是加了句点的句子,从句点转成逗点,也就是让分析者把原先简单的陈述句,或者继续说下去,或者从头来过,说得更仔细一点,例如有一个分析者,他在家中排行老三,上头有一个大他6岁的哥哥,学业成绩表现非常优秀,读的是台湾第一流的a大学。他另外也有一个大他两岁的哥哥,没有像大哥那么优秀 但也还不错,读的是台湾一流的b技术大学。他在毕业后还接着读硕士班,分析者他则是刚毕业,跟二哥读的是同一所技术大学。他最近因为忧郁症来就诊,我们从接案的晤谈当中知道,这位分析者的母亲,对于小孩的教育安排介入很深,如果上不了a这间大学,那么就只能上b这间技术大学,不然她不付钱,她觉得这样以后才会有前途。
我们也注意到,分析者家里三个都是儿子,他母亲这样子的态度,势必会在三个儿子之间制造张力,在治疗的早期,分析者提到母亲的时候,就说我妈就是疼我大哥了,然后句子就这样结束了,但是我们都知道还有二哥是吧。这时候如果我们接着问疼你大哥这样子的提点,除了可能让分析者多谈,妈妈是怎么样疼大哥的,也有可能在补充的时候把二哥的部分也带进来,打开某一些,可能在一开始或许是刻意被回避掉的跟二哥中间有关的议题,刚刚那个是简单的提点了,把原来简单快速终结的句子,借由提点重新打开,让更多的材料,可能包含原先被刻意回避的材料参与到意义生成的过程里头来。
接下来我们来谈一个,稍微复杂一点的例子,假设有个分析者,他和现在的女友已经交往好几年了,他觉得女朋友各方面的条件都不错,和自己的父母也相处得来,但是真的要论及婚嫁的时候,他还是莫名其妙的觉得犹豫,所以他开始做分析治疗,希望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位分析者和分析师建立了不错的工作关系,他在某一次晤谈当中,分析师不经意地问到说,他怎么会选择做分析,而不是做其他形式的心理治疗,分析者他是这么回的,我女朋友建 建 建议的,表面上分析者只是回了话,告诉分析师他的选择是女朋友建议的,但是如果分析师注意到,分析中的说话,可能不只是分析者自己的自我在说话,分析者的无意识可能也同时在说话的话,那么分析者说出来的话语,可能就不是只有分析者以为自己要说出的句子,我女朋友建议的,还可能有其他的话在说我,也就是分析者的无意识显露的成分。
各位如果用听的而不是用读的,我女朋友建 建 建议的这句话,可以是什么样子的句子,我女朋友建 建 建议的,在这段看似口疾的表达里,分析者骂了他女朋友三次贱,分析师如果听到了骂女朋友三次贱的句子,他就可以借由这样子的问话来提问,你女朋友贱,如果分析者像我前面加的板书,他是和分析师之间,建立了不错的工作关系,那么他虽然可能会被分析师的提点,搞得有点措手不及,甚至想要辩护,但至少他不会觉得分析师在听他的话中有话的时候,是在找茬而觉得恼怒。分析者可能因为这个提点而开始谈他之前没有提过的材料,比如说他其实很介意自己不是女朋友的第一次,觉得女朋友的交往经验比自己丰富,自己如果就这么结婚,就再也没有其他的交往机会了。
刚刚举的第二个例子,也就是属于听见分析者说溜嘴的现象,它是无意识在分析者说话时所进行的插话或是干扰,不过就像我在上一个讲次中曾经提到的,说溜嘴是最容易听到的无意识说话现象。无意识说话的现象可能还出现在,他在说话时候的情感叠加或消减,说话流畅程度的干扰,或者是话语前后矛盾,甚至后话修正前话等等,这些被我称为广义的修辞策略的话语现象里,那例如Bruce Fink在《精神分析技法的基础》书中谈提点的章节,就提到了一个话语现象,没来由的否认unprovoked denial,这是什么意思。就是说分析者在要讲一些特定的事情的时候,先否认了某些状况,才能够继续说,比如说有一个分析者,因为妈妈被爸爸持续严重的家暴,所以小时候一直搬家,为了不让爸爸找到。不过也因为这样,他后来总是觉得自己活得很漂泊,连一些固定的朋友都没有。
这位分析者在提到自己小时候没有朋友的经验时,他会先说,我觉得那不是我妈的错了,那时候怎样,那问题是分析者并没有认为不断的搬家是分析者妈妈的错,为什么他在讲小时候的经验的时候,要先提我不觉得这是我妈的错,才能够接着谈,这个就是没来由的否认的一个例子。各位可以想想,我不觉得这是我妈的错,会是那一个从小被妈妈带着躲避爸爸的孩子在当时的唯一经验吗。或许他在爸爸妈妈同住的时候,亲眼目睹过爸爸家暴妈妈的现场,也觉得妈妈很可怜,但是对一个小孩来说,各位要知道带着他到处躲藏,叫他仓皇收拾行李,连说再见都没有机会,然后又要重新来过的是爸爸还是妈妈,或许他在理智上觉得不是妈妈的错了,可是在经验的当时作为一个小孩,他所感受到的或许是妈妈造成的,只不过这种怪罪妈妈的念头,因为同时也看到妈妈被家暴,所以被抑制了,认为自己不应该有这样的感受和念头。
Bruce Fink在《精神分析的技法书》中命名了不少他认为需要被提点的话语现象,这些话语现象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都是属于无意识,在分析者说话时闪现的时刻,例如说所谓的免责声明disclaimers,也就是在还没有说某件事之前,就先把它说成不重要 没关系,有点怪、太琐碎等等,仿佛这件事情,他要说的事情没有任何重要性,但是重点即使是这样,他还是要说。这就像是我们在中文里常说的,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我发现其实精神分析,对于无意识会在话语中闪现参与谈话的观察,其实中文的谚语里头也有不少,例如我们说某个人说话是欲言又止,话中有话,甚至是意在言外,只是我们并没有像精神分析这样,把这些经验上的观察,系统性地整合成一门实作的学问,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我的国学程度有限,非常局限在那种作为道统的志士上,这些类似精神分析提点的技法,可能是出现在方术,或者是被贬为雕虫小技的那些知识上,但是我比较熟悉的那样子的一种经典的学问,大概都不太谈这样子的现象了。这种能够见微知着的这些知识领域,我其实就没有太多的涉猎了。
总的来说,如果我们从说话作为分析者的,我在说话出发提点punctuation,它就是一个在话语层次上工作的精神分析技法,分析者说话有他自带的句逗方式,也就是说,由他使用字词来说话的脉络,但是因为字词本身是多义的,那无意识总会利用字词的多义性,想办法参与到话语成型的过程当中,这个就是分析师要注意的现象,话在说我,那在分析者和分析师说话的过程中,他的自我会有意无意的,去抑制字词的多义性,让话语中的字词尽量只出现分析者的意图,然而这样的抑制不管成功与否,是可以被分析师听到,而且试图打开的。这个就是分析师的提点所要瞄准的话语部位。
分析者说话时的修辞策略,说话作为一种话语现象,无意识总是参与在其中。那问题是分析者并不一定意识到这件事情,不一定意识到他的无意识总是存在,总是也在说着什么,提点作为话语层次上工作的一种精神分析技法,它所要打开的就是在分析里让无意识也参与进来的这样子的意义形成过程,让过去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机会形成句子的无意识念想,或者说欲望,能够有机会在分析的过程当中形成句子,这就像Fink曾经在弗洛伊德的临床导论,a clinical introduction to Freud一书当中,对拉康的无意识,就像语言一样被解构,The unconscious is structure like the language所做的诠释,无意识的欲望分析到最后,可能就是一个完整的句子,只不过这个句子从来没有机会被说出来,而分析师适时的提点,就给了无意识欲望成为句子的机会,今天的讲次就到这里,我们下一个讲次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