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不一样，才能做得不一样。面对关系难题，你需要多一双眼睛。

大家好，我是李松蔚。（我是崔璀）

（李）我们上一期讨论了我的一个来访者，Martin的故事。他总是上班迟到，换了几份工作也没有用。他有一个非常支持他的家庭，会帮他承担上班迟到的损失。而他似乎用自己的行动获得了一个反馈，那就是没有人在乎他迟不迟到，或者说，没有人在乎他的工作本身，他做什么事情，做得好不好，除了表面上有一些不同以外，似乎得到的反馈是一样的。看上去很自由，其实是一个很不舒服的状态。

（崔）我后来想了一下，其实这个问题在今天非常有代表性。因为今天的很多家庭在养孩子的时候，已经摆脱那种物质上的匮乏状态，也就不可能再用「你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挣大钱」的那套理念，去给孩子施加一种来自家庭的期望。事实上，我身边好几个人，经济条件不错的，父母又比较宽松，他们的孩子在上学之后，都不同程度地出现了厌学的情况。在某种程度上，那好像也是一种试探反馈。「我就不喜欢学习，你们又能拿我怎么样呢？好像也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答）我女儿前几天刚跟我讨论过这个严肃的问题。我跟她吹牛说我小时候学习有多好，她问，你为什么学习那么好呢？我说，因为我不好好学的话，就没法来北京。她就松了一口气说：那我就不用好好学习了，因为我已经在北京了。

（问）但她还会有新的压力，比如上哈佛大学。

（答）对，这就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关键问题：这一代的父母还能不能用小时候的那一套价值观，把同样的压力给到自己的孩子，让他们从北京去哈佛？在物质充裕的时代，他们还会像以前的孩子那样，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一切设定吗？

我们先说回Martin的案例吧。我们明确了Martin的情况跟他父母有关，正好有一次他妈妈来北京，也想来跟我谈一次，我就邀请他们一起来见我。

事实上Martin的妈妈一直在一个很担心的状态。因为她觉得儿子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她对Martin有很多不满，在咨询过程中也一直在说一些负面的评价，觉得儿子意志不坚定啊，不舍得吃苦啊，容易退缩啊等等，想让儿子洗心革面，好好做人。然后Martin听到这些话，全程就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他本身对自己就有很多负面的评价，这是一个恶性循环的状态，他越是评价自己不好，就越要用迟到的方式，从外界获得一些支持性的反馈。但他越是迟到呢，他的自我评价就越负面。

（问）等一下，我有一个问题。我们一直在说，Martin不好好工作，是因为得不到外界的反馈。可是你刚刚说，Martin的妈妈对他现在的状态感觉很不满，这不就是外界的反馈吗？为什么这个反馈没有提升Martin的生活状态呢？

（答）对，这是一种反馈。但不幸的是，这个反馈起到的作用，是维持了Martin的生活状态。我知道你的这个疑问，是基于一个假设，孩子听到了父母的批评，就会很希望改变自己。如果父母告诉他你做得不好，你不要这样，他就会积极地去改变自己的状态。但是这样一种亲子关系，已经是上一个时代的产物了。

所以Martin在这里遭遇的，是两个时代的价值观的冲突：一种价值观是新的，让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做自己。那是因为时代已经发展到这个阶段。今天很多的家庭都会有一个直观的感觉，孩子越来越不好管了，父母的话不好使了。这是因为大的系统，社会环境，在变得宽松。所以孩子不用看着父母的脸色做人。你想，在古代社会，爸爸是权威，爸爸的爸爸更是权威，你要是得罪了爷爷，那就不要混了。但是今天，爷爷趴在地上给孙子当马骑。这样长大的孩子不会有那种根深蒂固的权威的概念，父母说我这样不好，但我就是这样的。他不会诚惶诚恐地逼着自己改变。

但是另一方面，Martin身上又有一些旧时代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他那么在意这些反馈，而且他把大量的精力都用在了跟自己较劲上面。所以是两种价值观在较劲，或者说，Martin是新旧两个时代交接过程中的一个典型代表：既觉得这样的生活没有意义，因为得不到反馈。但是又不肯放过自己，还在努力地寻求反馈。

（问）我听你这样说，觉得安慰了一点。虽然我不能完全想象新的时代是什么样子，但之前会觉得难道物质上没有了焦虑感，大家会变得像Martin一样吗，空虚，纠结，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不认为完全是这样的。有大量的同龄人，可能家境比他还要好，都活得有很意义感和目标感。现在我听懂了，你的意思是说，Martin这样的痛苦，是因为处在两种价值观的冲突当中。如果他的安全感更彻底一点，他就会着眼在真正的当下，是吧？

（答）是啊，他为什么要在乎自己迟不迟到呢？他为什么非要上班呢？——他完全可以自由职业啊，甚至可以不工作啊，只要他父母给钱，他就可以每天吃喝玩乐，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哪怕是在浪费时间。按照新时代的价值观，也无所谓浪费一说，因为你做事不需要有任何目的性的产出，不需要挣钱，你自己做得开心，就够了。现在有的人就是这样活着，他们不怎么赚钱，如果没人养他们，他们就花一小部分时间，赚到够用的钱就好，剩下的时间他们用来游戏人间。或者他们在玩什么东西的时候，顺便赚到了更多的钱，虽然不是目的。这是一种新的生活态度。

另一种生活态度呢，是属于旧时代的。很听话，遵守规则，尽力去保障自己的安全。妈妈说我这样不对，或者老板说迟到不好，那我就改正。这种态度也不纠结，而且他们通常更容易成功，当然，是在传统的意义上的那种「成功」。

但是Martin是第三种生活态度，他在摇摆。纠结的是什么呢？他又觉得自己是可以这样的，但他又觉得自己这样不好。他就在两头打转。他在试探这个世界的反馈，这个反馈也是矛盾的，就像妈妈一边说这样不对，一边又给他钱。

有点像什么呢？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有点像是谈恋爱谈到半生不熟，对方批评他：「你干嘛不好好工作？」他在这段关系里还没有足够的安全，所以不能无视这句话，理直气壮地说：「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就这样啊！」他没有那么理直气壮，但他又不改。说明他又有一点安全感，知道自己这样对方还是会接受。就一直在十字路口那里徘徊：「呃……那我要变成那样吗？可是好难哦，我不想变成那样。可是我又好怕你不爱我。你还是会爱我，对不对，我要看到你还是爱我……」

（问）好纠结，像青春期的少年。

我现在理解了。我认为你说的第一种生活态度很好。我希望我的孩子将来可以那样活着，他喜欢自己的生活，哪怕这种生活在传统的价值观看来是没有意义的，或者赚不到钱的，都没关系，只要他自己认为是OK的，是坦然和舒服的。而且我觉得，在这样的生活态度之下，人会很坚强，不轻易被打击，遇到困难，也会有韧性去解决，因为他理解自己，其实就是老话说的“有主心骨”。当然，如果他拥有的是所谓“旧价值观”的生活，也未然不可啊，只要是有自己认定的意义，就是意义本身。所以问题来了，要怎么样才能避免他变成第三种生活态度呢？纠结，犹豫，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自己不开心，其实对身边的人也不好。工作上与之交集的人和事都无形之中在为他的纠结买单，因为他没法儿专心在工作里，他很容易动摇，最常怀疑的就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有很大的精力，在跟这些挣扎斗争。

（答）其实，父母的态度改变了，孩子的态度就会变化。很多旧的价值观之所以有影响，是从父母身上来的。在Martin的故事里，我的主要工作对象变成了他的妈妈，因为矛盾首先是从妈妈身上出来的。她给Martin钱，让他可以不好好工作，这是新时代的价值观，但她又担心Martin这样下去不行，不靠谱，这是旧时代的价值观。所以我就问她，你对你儿子的期望到底是什么？你是希望他活得很自由，很洒脱，还是希望他活得很靠谱，很努力。如果你要的他靠谱，你就跟他好好谈一谈生存的危机，你们在经济方面怎么切分，你不可能无限地资助他。但如果你希望他自由，你就要处理你自己的不安全感，或者说，摘下你的旧时代的那副眼镜，你就会看到Martin的生活里有那些美好的，开心的，没有被你发现的闪光点。

她说她想要后者，所以我们一起讨论她心里那些不安全的想象，她到底担心什么。她觉得儿子现在是在混日子，我们就一起去看这个所谓「混日子」的状态中， Martin他自己喜欢哪些部分，他怎么样利用这些部分，去过一种不一样的人生。我们这样咨询了三次，妈妈的状态就放松了很多，Martin也有了很大的改善。之后没过多久，他又辞掉了工作，准备去考一个跨专业的研究生。后来他就停止了咨询，有时候会写信告诉我他最近的生活。我们请崔璀再读一下他现在的状态：

（问）好的，Martin是这样说的：

「我考了两次研究生，都失败了，但我还没有放弃，今年准备再尝试一次。我父母还是有一点担心，不过他们也理解了那是他们自己的恐惧，很少再叨叨了。

现在我基本上不需要他们的经济援助了，虽然有时候想败一些奢侈品，比如森海的蓝牙耳机，靠自己存钱的话要花一些时间，但也是有得必有失吧。将来有一天需要找李老师做咨询的话，那还是必须要他们出钱的，哈哈哈。

我谈改过两次恋爱，都失败了。现在暂时不考虑感情的事，生活变得更简单了一些。大部分时间都去北大听课，去国图看书，上自习。现在有了一份新兼职，用周末的时候在小区里教小孩玩轮滑。一开始是我自己玩，后来有邻居看见，请我教他们的孩子。现在已经有十几个小孩跟我学轮滑了。曾经有一个培训机构请我当教练，我做了一段就放弃了。那种方式太累了，虽然挣的钱多一点，但是很死板。我不喜欢当教练，我更喜欢自己玩，顺便带一带小孩子，象征性收点钱，对我来说已经足够维持现在的生活了。没课的时候，我就约朋友去玩桌游，玩密室。

说到密室，我想跟朋友一起投资开一间密室。这个可能要父母出点钱，哈哈。

好吧，说了这么多，其实是想说，虽然我看起来还是很不靠谱的样子，也不值得作为「成功案例」宣传什么，但我真的想告诉大家，生活没有一种固定的样子。有时候你不敢放手，是因为你一直活在自己想象出来的虚空当中。

放开手，你会发现坠落一米，就是平地。

大概就是这些。对了还有，我现在还是不想起床……但是不用上班打卡了，好爽啊，我教小孩子轮滑的时候不会迟到，基本上都是我先到，自己先滑起来，哈哈哈。」

【关系洞察】

其实崔璀看到这封信之后，第一反应是困惑的：这不算是成功吧？

我相信很多人都会有这种困惑，他并没有变得很有成就，他还是在混日子，只不过精神状态稍微好了一点，做的事情稍微丰富了一点，那又怎么样呢？仍然不是一个好的状态啊。——这代表传统价值观对我们还是会有很大的影响。

这种价值观，在新的时代有所妥协，OK，你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可以不去做传统意义上的好工作。但不管怎么样，你还是得做出点像样的成就来。

其实，一个自由的人很有可能会取得成就，就像Martin有可能设计出一些超级酷的密室。但我们强调的是，他不是为了保障安全感，或者屈从于什么压力，追求所谓的成功才去做的。假如他抱着那样的心态，就还是旧时代的价值观。

我们讨论时代的变迁，两种价值观的分歧，其实不在于成就的大小，一种就比另一种更有出息。关键在于，一个人是不是把取得成就当成是一件最重要的事，非追求到不可。这是一种心态的差异，无所谓好坏。但是我们对待他们的方式有区别。活在传统的价值观里，就要用生存的残酷去激励他。活在自由的心态里，那你要接受他，等待他，从内心深处欣赏他的选择。因为他不觉得生活有多难，也不觉得非要活成什么样，所以他就是做自己喜欢的事。

如果你还是抱着传统的价值观，我猜你还是想问：「那他将来会有成就吗？」只能说，有可能。但需要你耐心一点去等，而且，等不到也不要着急。

毕竟他很快乐。所有你乐于挥霍的时间，都不算是浪费。

但我也理解，这个说法并不能安慰所有人。毕竟我们正处在新旧两个时代的交接，没有办法完全相信现在已经安全。所以，如果你更愿意用旧时代的观念，通过外部世界的反馈，推动一个人向前走，那也是一种选择。但你最好确保那个反馈是有效的，而不会像之前的Martin一样，没有动真格的压力，处在两头徘徊的纠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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