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少年派》| 如何激发神性、对抗世俗困顿?
这门课程的最后一讲,我们来谈一谈如何通过激发人性中的神性来对抗世俗的困顿。
在第28讲宫崎骏电影那一讲里,我提到我在那些“轴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神性的光辉。那一部分内容当时是基于我个人的感悟提出来的,这一讲里我想正式从心理学的层面来剖析所谓的“神性”。
很多朋友(可能也包括你在内)之所以对心理学感兴趣,是因为在生活里遭遇到一些困顿,期望在心理学里找到解决这些困顿的方法。我认为,化解生活中各种困顿的思路永远都有两种。一种思路是在问题的同一个层面上去正面解决它,比如情绪遇到困扰,那我们就学一些调试情绪的方法,如果觉得自己性格有缺陷,那么就去了解性格的特点,学会扬长避短。另一种化解困顿的思路不是正面解决它,而是试着去超越它。世俗的困顿实际上可以用人性中神性的那一面来超越。如果你的心智中有强大的超越世俗的那一面,如果你的心智中有那么一方神性的精神领域,那么当你用神性来关照世俗时,世俗里的那些困顿也许就都变得不足为道了。
那么,我们应该如何激发自己精神世界里的神性这一面呢?
我先把答案亮出来。激发神性的主要途径有两种,乍一听起来非常无厘头——第一种途径,去旅游。第二种途径,搞卫生。
别笑,下面我就来正经地解释一下为什么旅游和搞卫生能激发神性。
大哲学家康德说过:“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不断增长,这就是我头顶上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法则。”(综合了各家翻译)
关于从哪里获取神性体验,康德的这句名言可以说是做出了最精辟的概括。虽然康德的原话里用的是“惊奇和敬畏”这两个词,但我们读完这段话都明白,康德所说的“惊奇和敬畏”就是那种超越性的、从世俗中超脱出来的神性体验。这种超越性的神性体验来自于哪里呢?康德认为有两个来源:“头顶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法则”。
而我说的那两个激发神性的途径——去旅游和搞卫生——实际上就正好对应着康德说的“头顶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法则”。
其中,“头顶上的星空”很容易理解,它指代的就是那些雄美壮丽的大自然景观。为什么那些壮阔的自然景观能激发一个人的神性呢?这是因为那些庞大的、超越一个人原有认知边界的景观会诱发出“敬畏感”这种情绪。敬畏感会让人深切地感受到世界上有很多超越世俗的存在,世俗中的那些鸡毛蒜皮在这种超越性的存在面前就会被对比得得微不足道。敬畏感引发的这种超越性的感受就是一种神性体验。所以,激发神性的第一种途径很简单,去旅游,去看看这个世界,尤其是多去看看那些壮阔的自然景观,用敬畏感来激发神性。
接下来,我们的重点是来分析康德所说的神性体验的第二个来源——“心中的道德法则”,这里面的心理学内涵极其丰富,就不是一两句话就说得清的了。
好,那我们就来看看我说的那二条激发神性的途径——“搞卫生”——是怎么跟康德“心中的道德法则”联系上的。
人类社会里的道德法则有很多种不同的类型,但并不是所有的类型都有超越世俗的特性。所以我们首先要问的是,康德说的到底是哪一种道德法则呢?
答案很简单,有那么一种在人类社会中普遍存在的道德法则正好是跟神性体验对应上的,就叫做神性的道德法则。神性的道德法则是著名文化人类学家理查德·史威德(Richard Shweder)提出的人类三大道德法则中的一种。另外两种分别是自主权的道德法则和群体的道德法则。限于篇幅,这两种世俗层面的道德,这里就不展开了。大家等会儿去彩蛋里了解。
这里我们展开说一说神性的道德法则。我从《人性中的善良天使》里引述一段神性道德法则的基本观点说给大家听——神性道德法则的基本观点是,“世界的本质是神性,而部分神性的实质寄居在人的身上,道德的宗旨是保护神圣的精神不受侵蚀和玷污。如果人的身体不过是承载灵魂的容器,其最终归属权在神,或者是神的一部分,那么人就没有权利随意处置自己的身体。他们有责任避免身体被不洁净的饮食男女和其他肉体快感所玷污。”(引自《人性中的善良天使》)
让康德获得超越性体验的,十有八九是这种神性的道德法则。你也应该听出来了,神性的道德法则是很多宗教团体最重视的一种道德法则。但是不管相不相信上帝,人们都会很自然地在某些时候体验到那种超越世俗的神圣感。所以维护这种神圣感的道德法则绝不仅仅是在宗教里发挥作用。
我们应该怎样理解神性的道德法则呢?我觉得可以通过下面这两个问题去理解。第一,人们为什么会相信人的身上有神性?第二,人们又是如何去维护神性的?第一个问题回答了神性道德法则存在的前提,第二个问题回答了神性道德法则是如何运作的。
先看第一个问题,人们为什么会相信人的身上有神性?刚才那一段介绍神性道德法则的话里是这样描述的——“世界的本质是神性,而部分神性的实质寄居在人的身上”,人的身体是这种神性的一种容器。这样的一种观念是哪里来的呢?如果你还记得我们课程里《异形:普罗米修斯》那一讲,那你应该知道答案:它当然就是来自于人类的死亡恐惧。所谓的神性,其实就是一些能超越世间法则永恒存在之物,相信人身上拥有这种永恒的神性,也就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死亡焦虑。
永恒的反面是生命的短暂,那么神性的反面就“人类非常容易死翘翘”的这个现实。这就来到了那第二个问题——“人们又是如何维护神性的?”
维护的方法很简单,一方面,我们创造了很多仪式和活动来崇拜那些神性的力量,让自己与神性力量发生联结;更重要的是另一面,那就是,我们会在这些与神性有关的活动中尽力排斥那些提醒我们“人类非常容易死翘翘”的信号。离死亡越远,也就离神性越近。
那么,什么样的信号最善于冷面无情地提醒我们“你很容易死翘翘”呢?这个信号,我们都非常熟悉,那就是一种基本情绪——厌恶。还记得《头脑特工队》里那个老是翻白眼的“厌厌”吗?说的就是她。
那为什么在人的各种情绪里,厌恶与死亡的联系最紧密呢?这就得看一看厌恶这种情绪的起源了。
厌恶情绪的前身是一个更基础的生理性反应——恶心感。
恶心感最早被进化出来时,是用来优化“杂食动物的困境”的。什么是“杂食动物的困境”呢?
很多动物的觅食本能都是天生的,它们生下来就知道自己以什么为食,并且只吃这一种食物。比如考拉,它们的觅食系统完全由基因决定,考拉天生就知道自己吃桉树叶,并且也只吃桉树叶。
但杂食动物不是这样,它们食谱并不固定,要不停地学习和分辨哪些东西能吃、哪些不能吃。杂食当然带来了巨大的灵活性:即便进入一块完全陌生的地域,杂食动物也有相当的信心可以找到吃的。考拉就没有这种信心。但是,杂食也带来了巨大的风险:找到的新食物可能有毒,有寄生虫,更有可能被各种微生物感染,尝试新食物是很危险的。
这就是“杂食动物的困境”——杂食动物必须一边寻求新的食物来源而同时又得对它们保持警惕,直到它们被证明是安全的。
而恶心感就是对那些有毒和含有大量有害微生物的腐烂食物产生的反应,有适当的恶心感的动物会吐出那些有毒和被污染的食物,因此就拥有了一种进化优势。
但对于人类祖先来说,并不是只有食物会带来威胁:当早期原始人从树上下来,开始在大地上和更大的群体内生活时,他们彼此之间传播病菌,以及被彼此的粪便感染的风险也极大地增高了。
而且,当人类祖先通过合作、通过使用工具战胜了所有看得见的天敌之后,这种被微生物感染导致的死亡就成了人类祖先面临的最严重的死亡威胁。可以说,从那时起,如果人类还有天敌的话,那么致病微生物就是人类最大、可能也是唯一的天敌。我们这些生活在“后抗生素时代”和“后疫苗时代”的当代人经常忘记这一点,这一回惨烈的新冠病毒疫情算是重新提醒我们回想起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在这种微生物感染的巨大选择压力之下,在进化史的某个阶段,恶心感就从食物扩散到了各种可能携带致命微生物的肮脏事物上,粪便从此会让人觉得恶心,别人身上的粘液(鼻涕、痰)从此让人恶心;恶心感同时也扩散到了病人身上的患病特征上,比如麻风病人面目全非的样貌会让人感觉恶心。
而且,到了这时,恶心感就不再只是引发呕吐这种简单的生理反应,而是会引发一系列躲避污染源和疾病源的行为反应。一旦感到恶心,我们就会想办法躲开哪些让我们恶心的事物,或者是想办法赶走那些让我们觉得恶心的人。从这里开始,生理性的恶心感开始演变成了社会性的厌恶感。
而在这一步演化里,“肮脏的”、“不洁净的”事物也就通过厌恶感的中介与死亡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肮脏”、“不洁净”的事物从此也就作为死亡的化身,成为神性的头号天敌。神性从此也就与“洁净”紧紧地捆绑在一起。“圣”与“洁”从此就是一体了。现在你明白“圣洁”这个词的含义了吧?
几乎所有古老的宗教禁忌,最原本的目的都是在宗教活动里排斥一些所谓不干净的东西。比如大量的古代宗教教义都禁止月经期的女性参与宗教活动,这背后最可能的原因无非就是古人认为经血“不洁”。
除了宗教禁忌之外,在宗教仪式里也体现着同样的内涵。在世界各地几乎所有宗教里,在准备进行敬拜神灵的活动之前,都要履行一番复杂的准备仪式。这些准备仪式的核心步骤几乎毫无例外地都是“搞卫生”,把祭祀的器具洗干净,把参加祭祀的人弄干净。所谓“焚香、沐浴、更衣”,初衷都是为了两个字——“干净”。
这就是为什么我在这一讲的开头半开玩笑地说激发神性的第二种途径是“搞卫生”。
正经地说,由于在人类的潜意识里,“圣”与“洁”是一体的,那么保持洁净就是激发神性体验的一种非常重要的促进条件。也许你并没有宗教信仰,但是你也可以通过保持洁净的仪式为自己创造一个“神圣的片刻”或者一个“神性的空间”。
著名心理学家乔纳森·海特在《象与骑象人》这本书里写道,当他通过一段印度生活理解到神圣与洁净之间的这种关联之后,他就有意地把自己家打造成一个与世俗世界隔离的神圣空间。乔纳森·海特的方法很简单,他写道:“我就学印度人,进门前先把鞋子脱在门口,也要求访客如法炮制,如此一来,我的公寓感觉像圣所一般,跟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离开来,变成一个洁净、平和的空间。”
在我过去的的观影历程里,除了宫崎骏那几部作品之外,还有两部电影是让我强烈地感受过“神性的光辉在闪耀”的,其中一部是山田洋次导演的《黄昏的清兵卫》,另一部是李安导演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乔纳森·海特那段话让我想起了《黄昏的清兵卫》。
《黄昏的清兵卫》讲的是日本幕府末年在一位大名手下干活的低阶武士清兵卫的故事。清兵卫俸禄很低,夫人又早逝,留下几个儿女全靠他一个人养育,因此生活过得非常清苦。在整部影片的绝大部分篇幅里,展示的都是清兵卫如何应对生活的困顿,这时观众完全看不到那种想象中的武士风范。但在影片最后一段里,清兵卫接下了主公指派的一场决斗任务,神奇的变化就从这里开始,世俗退却,神性崛起。而非常清晰地分割影片世俗与神性段落的,就是一场沐浴更衣的仪式。在准备动身前往决斗场所之前,清兵卫特意找来自己青梅竹马的女伴来给自己非常认真正式地梳洗更衣。在我们这种俗人看来,你这不就是找人打架吗?至于要把自己拾掇得这么干净吗?
但对于一个武士来说,这个洁净仪式必不可少。观众可以分明感受到,随着这个洁净仪式的进行,世俗的困顿一点点地在清兵卫身上退却,神性在他身上一点点地崛起。在完成了这个仪式之后,清兵卫就此与世俗了断,来到了一名武士的神圣空间。正是因为这场净化的仪式,他之后的行为就不再是世俗的打架斗殴,而是履行一份神圣的使命。
乔纳森·海特和清兵卫的这些神性仪式完全被我们在生活里效仿。这些仪式操作起来也特别简单:我们可以在那种从事一些精神活动的场所(比如书房这样的地方)刻意保持有别于其他场所的清洁,比如进入这个场地前要先洗手,要脱鞋。我们也可以模仿清兵卫,在开展那些重要的精神活动前举行一个清洁自身的小仪式,比如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整理一下自己的妆容。可千万别小看了这些仪式。它们虽然很简单,却会构成一个区隔世俗与神性世界的屏障,构成一个跨入心灵中神性那一面的关键暗示。
以上这些,就是为什么“搞卫生”会与“神性的道德法则”关联在一起。
如果说清兵卫是靠“搞卫生”唤起了心中的神性,那么少年派就是综合运用了“去旅游”和“搞卫生”这两种方法,才在陷入彻底的堕落后重新唤回了心中的神性。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讲的其实是一个极度残酷的故事。少年派在一场海难中靠吃她母亲的尸体存活下来。平时,我们只要提起吃那些略微带点人性的动物也会觉得非常恶心,而吃人引起的恶心程度简直无以复加,这大概是因为没有比吃人肉更赤裸裸地暗示生命的无比脆弱。笃信上帝的少年派为了活下去,吃掉了他的母亲,那时他的信仰一定是彻底崩塌的。
那他是怎么重建信仰的呢?我猜,让他的心灵死灰复燃的,首先是他在大海中见到的那些无比壮阔的景观,成片的飞鱼从身边划过,鲸鱼从海中跃起,水母在夜晚的海中发出迷人的光彩。康德头顶上的星空在少年派的眼眸中闪耀,启动了少年派自我救赎的努力。于是,少年派编织了一个自己与一只老虎共同逃生的故事,这个特别纯净的童话故事彻底洗掉了真实经历里所有的“污秽”。于是,康德心中的道德法则也就重新回到了派的心灵之中。
旅行与卫生,就这样拯救了一个少年的灵魂。
好,这节课的内容就到这里啦。愿康德头顶上的星空和他心中的道德法则与你同在。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