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黑天鹅》| 躁郁症患者都有艺术天分吗?
有一句话叫“天才与疯子之间只有一线之隔”,这句话似乎挺符合我们的印象,天才们在做出伟大创造的同时,好像也总在日常生活里偏离常轨。梵高割耳朵,海明威酗酒,顾城杀妻,纳什见鬼……天才们好像多多少少都有点疯。问题是,天才们到底疯在哪里呢?他们可能是在哪些心理维度上不正常?
答案是,天才们疯得很五花八门,他们偏离常轨的维度很多样。“疯狂”与“天才”之间的关联并不是单一的,而是多维的。
今天我们来讲其中的一个维度,那就是躁郁症与创造力之间的关系。由于这方面的案例更多地集中在艺术家身上,所以接下来咱们就把“创造力”这个大主题缩小到“艺术创造力”这个小主题上来说。今天这一讲里揭示的这些关于艺术创造的道理,你听完之后可以套用到更广义的创造活动上去。
躁郁症,也就是躁狂抑郁症,也叫做双向情感障碍。患者的情绪会在精神亢奋的躁狂阶段与精神萎靡的抑郁阶段周期性地循环。
其实“躁狂-抑郁”是一个谱系,把它作为一个人格维度的话,那么我们每个人在这个谱系里都能找到一个自己的位置。有的人偏躁狂,有的人偏抑郁,比如这几年大火的动画片《瑞克和莫蒂》里瑞克和莫蒂就是一对“躁狂抑郁组合”。但也有很多时候我们的情绪会周期性地在躁狂与抑郁之间循环,比如很多人会在夏天变得轻度躁狂,在冬天变得轻度抑郁。轻度的循环性情绪波动并不会对生活造成很大的破坏作用,但严重的波动就是一种精神疾病——躁郁症——了。
患有躁郁症的人在躁狂阶段情绪会变得亢奋,话说得又快又多,思维非常敏捷,感觉敏锐,冲动,爱跟人交往,严重的躁狂发作还会产生幻觉;在抑郁阶段,他们情感淡漠,不愿说话,睡眠有障碍(不是睡得太多就是失眠),思维变得缓慢,记忆力受损,对一切失去兴趣,感到绝望,甚至有自杀念头,等等。
严重的躁郁症无疑会给患者带来很大的痛苦,可也有证据表明,躁郁可能会激发艺术创造。诗人拜伦曾经这么描述艺术家群体,他说:“我们这些艺术家都是疯子,有些人激动亢奋,另一些则忧郁阴沉,但不论哪一个都多少有些疯狂。”在拜伦看来,躁狂与抑郁与艺术家多少都沾点边。那我们下面就来看看,躁郁症与艺术创造力是不是真的有关联?如果有,那么躁郁症又是通过什么样的机制来激发创造的呢?
有一部电影中的一个象征和隐喻非常完美地诠释出了躁郁症与艺术创造力之间的关系,这部电影就是达伦·阿伦诺夫斯基导演、娜塔莉·波曼主演的《黑天鹅》。
片子说的是纽约的一个芭蕾舞剧团要排演新版的《天鹅湖》,总监托马斯决定在剧团里海选新的领舞,并且要求这个领舞要一人分饰两角,同时扮演白天鹅和黑天鹅。她得同时驾驭气质截然相反的两个角色,一个是纯洁的公主,一个是邪恶的魔女。
娜塔莉·波曼扮演的妮娜是剧团里的一名芭蕾舞演员,她很希望自己能脱颖而出,得到这个角色。妮娜舞技高超,样貌出众,在技术和外形条件上无可挑剔,但是她的性格非常懦弱,拘束,忧郁。总监托马斯对她说:“说实话我根本不在乎你的技巧,……(但是)当我看着你的时候,我只能看见白天鹅,你美丽、恐惧、脆弱,你就是天生的白天鹅,但黑天鹅呢?”妮娜的气质虽然与白天鹅吻合,但是没有黑天鹅的暗黑气场。
虽然后来托马斯还是把这个角色给了妮娜,但也在排练中不停地给妮娜施压,让她放弃对自己的控制,释放感情,表现出黑天鹅张狂、躁动的那一面。托马斯对妮娜说“我看到你的每一步都跳得非常地完美、毫无瑕疵,但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你释放感情,你这所有的训练都是为了什么呢?”,妮娜回答说“我只想做到完美”。但托马斯说“完美不是靠控制出来的,它同样要求释放”。无奈的是,妮娜就是不开窍。
在巨大的压力之下,妮娜开始产生幻觉,她发现自己肩膀上开始长出黑天鹅的羽毛,她经常看见浑身散发出黑天鹅气息的另一个自己与她擦肩而过。她慢慢陷入疯狂,她心智正常的时候是白天鹅,混乱的时候就成了黑天鹅。可这种疯狂却也恰恰成就了她的表演,她终于可以借着疯狂在舞台上释放黑天鹅的那股霸气了。在心智陷入黑暗深渊的同时,她也越来越接近她梦寐以求的艺术上的完美。
妮娜的精神出了什么问题呢?精神分裂症加躁郁症。精神分裂症的这一部分很明显,她产生了很多幻觉,到后来甚至分不清真实与虚幻。而躁郁症的这一部分隐藏得更深,但也更意味深长,因为妮娜自身的躁郁倾向与她在舞台上扮演的两种角色之间是互相映照的。
妮娜抑郁的那一面与舞台上的白天鹅相互映照,白天鹅是脆弱的,是忧郁的,白天鹅的生命力是凋零的;而妮娜疯狂的那一面与舞台上的黑天鹅相互映照,黑天鹅是狂放的,是躁动的,黑天鹅的生命力是喷薄而出的。关键是,白天鹅和黑天鹅都无法单独创造出完美,只有它们合在一起才可以。在《天鹅湖》的故事里,白天鹅在与黑天鹅的纠缠之中成就了最完美的坚贞爱情,而在舞台上,脆弱忧郁的白妮娜在与狂放躁动的黑妮娜的纠缠中完成了一次最完美的表演。
导演安排这样的映照用意非常明显——躁狂与抑郁联手才有可能达到艺术上的完美境界,这可能就是《黑天鹅》这部电影里最核心的隐喻。那我们要问:现实是不是果真如此呢?躁狂抑郁这种倾向真的与艺术创造力有关联吗?
《黑天鹅》是2010年上映的电影,在电影上映的5年之后,《自然:神经科学》期刊上发表了一项由冰岛科学团队完成的研究。在这个研究里,科学家首先分析了8.6万冰岛人的基因数据,结果发现,那些从事艺术创造工作的人携带躁郁症和精神分裂症高危基因的比例比从事非创造性行业的人高17%。研究者接着又分析了一个荷兰与瑞典人的基因数据库,结果继续验证了这个结论,从事艺术创造行业的人携带这些高危基因的可能性比非创造性行业高25%。
在这个研究里,科学家之所以把与躁郁症和精神分裂症相关的基因放在一起作为一个大类来研究,是因为这两种精神疾病的基因关联度很高,躁郁症患者与精神分裂症患者有很大的重叠性。如果我们先把精神分裂症放一边(在彩蛋里展开),那么我们可以说,这项研究很大程度上证实了躁郁倾向与艺术创造力之间的关联,艺术家群体的确更有可能患躁郁症,很多艺术家心里可能的确就同时住着一只白天鹅和一只黑天鹅,这呼应了《黑天鹅》里的那个隐喻。
事实上,在这项大型调研数据出炉之前,传记作家、历史学家和文学爱好者们早就已经发现了很多关于艺术家与躁郁症关联的个案。历史上有很多知名艺术家都有明显的躁郁症倾向。
比如梵高。梵高的行为有时候表现得非常狂躁,他好几次因为意见不合而跟好友画家高更吵架、甚至大打出手,最后一次吵完架之后割掉了自己的耳朵;他也很容易陷入抑郁,他一生大约在精神科住过四次院,第一次住院就是因为抑郁发作。
再比如英国著名作家伍尔芙也有明显的躁狂倾向。她丈夫曾经写下这样一段话来描述伍尔芙躁狂发作时的情形:“她一直在讲话,有两到三天几乎没有停止,完全不在乎谁在房间里以及别人在对她说什么。大概有一天左右的时间,尽管她所说的都是些极为疯狂的言语,但至少能够保持前后一致,每个句子也都言之有物。但渐渐的,她的言语开始完全没有条理,仅仅是一大堆毫不相关的字词。”而在抑郁阶段,伍尔芙会变得极度沮丧,并且严重失眠。她在小说《远航》里一段对夜晚的描述其实就取材于自己在抑郁阶段失眠的经历:“这些漫无止境的夜晚不会在12点时终结,而是会继续增加,变成13、14,甚至一直持续下去,到20、30、40……如果黑夜选择如此进行,我又有什么办法来阻止?”
侦探小说鼻祖爱伦·坡、浪漫主义音乐的代表人物德国作曲家罗伯特·舒曼、英国前首相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丘吉尔、英国散文家查尔斯·兰姆等等,这些人身上都有非常很明显的躁郁症倾向。此外,还有很多躁郁症艺术家可能被错判成了抑郁症患者,因为作家、艺术家们往往会非常详细地描述自己有多忧郁,但他们会把其他的心理状态,比如狂躁,比如幻觉,统统都归入到“怪癖”“创作灵感”或是“艺术气质”这些范畴当中。也就是说,艺术家们往往只能意识到白天鹅,却把黑天鹅当成了正常的创造状态。
事实上,有些艺术家的确只在躁狂/抑郁里的躁狂阶段才会展现出非常高的创作效率。作曲家罗伯特·舒曼在他10年的轻度狂躁阶段里完成了20多部作品,而在接下来十几年的抑郁阶段里没有完成任何一部作品,直到病死在精神病院里。很多患有严重躁郁症的人会服用碳酸锂之类的锂盐药物来抑制躁狂症状,但有些艺术家和作家会在服用一段时间之后刻意停药一段时间,以换取一段充满热情、文思泉涌的创作时光。
到这里呢,我们通过一项大规模调研和一些个案基本上坐实了躁郁倾向与艺术创造力之间的关联,那么下面的问题是,躁郁症可能是通过什么样的机制来激发创造的呢?
躁狂与抑郁这两种状态对创作的作用可能不一样的。
先来看躁狂阶段。
在轻躁狂的状态下,大脑中的去甲肾上腺素、多巴胺和血清素这一类单胺神经递质的数量会增加。这些神经递质会让人进入积极的情绪状态,让人想去创造点什么,也就是说,躁狂的状态激发出了创造的冲动。
这些单胺神经递质也会促使大脑皮层的各个部分相互连通,这会让人产生很多新奇的联想。也就是说,躁狂也激发出了创新活动中非常需要的发散性思维。
躁狂对创造力的影响还表现在一些更加微妙的层面。比如说,大脑中的颞下回这个结构的功能很容易受到单胺神经递质数量的影响。颞下回中的单胺神经递质数量增加会让人产生一些超现实体验,比如产生神圣的宗教感,感觉自己能预知未来,感觉自己有心灵感应能力等等。《黑天鹅》里的妮娜产生自己变成黑天鹅的幻觉,可能就与颞下回受到干扰有关。
而对于艺术家来说,这种超现实体验可能是很宝贵的。他们把这些超现实体验融入作品之后可能会大幅提升作品的艺术表现力。在影片里,妮娜最后一次扮演黑天鹅时,幻觉再次出现,她化身成了一只黑天鹅,与角色彻底融为一体,结果那一段舞蹈成了那一场演出里最华彩的段落。
所以,小结一下就是,躁狂之所以会促进创造,可能是因为它激发出了创造的冲动,激发出了发散性思维,并且还有可能通过引发超现实体验而提升艺术作品的表现力。
再来看抑郁阶段。
刚才我们说道,很多艺术家似乎只在躁狂阶段才能创造,这样看来,抑郁这个阶段只是纯粹拉后腿的,但事实可能不是这样。诗人济慈说:“你难道看不出‘痛苦与烦恼的世界’存在的必要?它是智慧的学校,是铸造灵魂的场所,是一个心灵必须体验和遭受一千种不同痛苦的地方!”也就是说,抑郁的作用可能在于,它能让艺术家“从痛苦的经验中学习,为创作增添更多的意义与深度。”
躁郁症研究专家凯·雷德菲尔德·杰米森在《躁郁症与伟大的艺术巨匠》这本书里说:“艺术的表达要么来自于幻觉和狂喜,要么则来自于令人痛苦、震惊和忧郁的体验。……在人们的第一印象中,轻微的躁狂状态似乎才应该与剧烈的能量具有明显的相关性。然而,深层抑郁所具有的极端痛苦,以及较轻微的抑郁所带有的温和、深思和孤独,对于创作过程也十分重要。”
所以,总结来说,躁狂-抑郁的循环之所以激发创造,是因为躁狂给了艺术家机会去仰望星河,而抑郁则给了他们机会去凝视深渊。而最好的艺术作品一定是这两种经验的融合。你在那些伟大的艺术作品里一定能同时看到星河的璀璨与深渊的黑暗。
那么,请你思考一下,如果你自己的情绪状态并不天然地在躁狂-抑郁之间循环,那你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给自己创造机会去仰望星河,去凝视深渊?这些方法会不会像躁郁症这样,在激发创造力的同时,也给你带来危险?请留言跟我们分享的看法。
好,我们这一讲就到这里。我们下一条音频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