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异形》| 如何从恐惧中获得自保能力?
这一讲,我们来谈谈恐惧。更具体地讲,我们要谈的是人类特有的一种恐惧——死亡恐惧。我们会讲到:死亡恐惧从哪里来?人们一般是怎样逃避死亡恐惧的?以及,人应该怎样去尝试驾驭死亡恐惧。
这个话题论分量很重,往大了说,“死亡”是帮助我们理解整个人类文明和文化的重要视角;往小了说,“死亡”直接与我们每个人的“人生意义”这个终极命题息息相关,对死亡恐惧的理解可能会直接左右你的生活方式和人生态度。
今天,我们借助经典科幻系列《异形》里的最新两部电影——《异形前传:普罗米修斯》和《异形:契约》来展开这个话题。影片里有一个核心角色——生化人大卫,他与其他几个人类角色的互动很能折射出人类的一些深层恐惧心理。
这个故事是这样开始的:在《普罗米修斯》的开头,有一个富可敌国的科学家维兰德创造出了生化人大卫,想让大卫和他一起去寻找那个在远古时代创造人类的外星种族。为什么要去寻找人类的创造者呢?维兰德是这么跟大卫说的:“我不愿意相信人类不过是生物过程中偶然产生的副产品,不过是生物学上的小概率事件。不!一定不止如此!而你和我,我们将一起探明真相”。维兰德说给大卫听的,是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追问人类存在的意义。
很多年以后,人类真的发现了那个外星种族的踪迹。于是,年迈的维兰德和大卫乘坐着普罗米修斯号来到外星,去寻找那个外星造物主。结果在这时,真相揭晓,原来维兰德追寻造物主的目的只不过是意识到自己日渐衰老,于是期望创造者能让自己长生不老。
也就是说,《异形》这个故事最开始的推动力,正是人类的死亡恐惧。我刚才说,死亡恐惧是人类特有的一种恐惧。为什么这么说?难道不是所有动物都怕死吗?没错,所有动物都怕死。老虎扑过来的时候,不论是人还是山羊,都会吓得魂飞魄散,然后拼命逃命。但区别在于,一旦化险为夷之后,山羊不会一边吃草一边思考:“虽然我现在吃草吃得挺开心的,但总有一天,我要死的啊。”会这么去思考的,应该只有我们人类这一种动物。
为什么人类能思考自己的死亡?因为人脑进化出了一种极其重要的心智能力,那就是从过去、现在和将来这个角度来思考问题。飞蛾只会依据本能去扑火,但与飞蛾不同,我们人类可以把注意力从正在发生的感官经验中转移出来。除了奔向火焰,我们还可以结合过去的经验与未来的计划采取其他行动,做选择时不会只依赖本能。这给了人类极其灵活的应变能力。
而人类之所以能够跨越时空限制来思考问题,原因在于我们拥有高度的自我意识。头脑里首先得有一个“我”,然后才能思考“我过去曾经如何”“我未来将会如何”。人类与其他动物最重大的差别,可能就是人类能随时随地、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但也正因为我们能够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因而也知道有一天我们终将不复存在。这就是为什么死亡恐惧是人类独有的。死亡恐惧是人类为自我意识付出的沉重代价。
山羊躲开老虎后就优哉游哉了,动物怕死只怕在某一些瞬间,但是人类不一样,即使在迫在眉睫的危险消失之后,人类也依然有恐惧感。所以,死亡恐惧可以说是人类心智底层的一抹底色,永远挥之不去。人类的无数行为背后都有死亡恐惧的影子。
死亡恐惧其实隐藏在人类文明的方方面面。
比如说,宗教的核心几乎都是对一个死后世界的许诺,基督教里有天堂,佛教里有西方净土。死亡不是终点,只不过是灵魂搬了个家——宗教的作用一开始就是帮助我们的祖先缓解死亡焦虑。在《普罗米修斯》后来的情节里,被人类找到的造物主不但没有赐予维兰德永生,反而屠杀人类,后来经过一番激战,造物主最终被普罗米修斯号的首席科学家伊丽莎白·肖杀死。在收拾战场的时候,伊丽莎白特意把之前落下的十字架项链重新戴上。生化人大卫问她:“经历了这一切,难道你还有信仰吗?”伊丽莎白没有正面回答。但其实潜台词很明显,人越是与死神接近,往往就越需要宗教信仰的安慰。
我们还看到,古往今来每一个时期的权贵都曾经不遗余力地追求永生。如果没有这种追求,我们就不会看到兵马俑,不会看到金字塔。今天的权贵们也仍然在孜孜不倦地追求永生,古有秦始皇为求永生服食金丹,今有硅谷大咖、《奇点临近》的作者雷·库兹韦尔每天服用150多片各种维生素和药剂,希望自己可以撑到人类发明永生术的那一天。
这些人类事迹,有些很辉煌,有些很荒唐,但背后的心理无非都是“怕死”这两个字。
在影片里,生化人大卫刚被创造出来的时候,他就无意中戳穿了维兰德那点不可告人的小心思。他说“我将侍奉你,但你是人类,你会死去,而我不会”,维兰德听到这句话,脸色刷的一下就灰了。这句话不但戳到他一个人的痛处,实际上这也戳到了全人类的痛处。
人这么怕死,但偏偏在日常生活里,我们又随时能接触到各种死亡的信息。你闭上眼睛想一想,最近听到、看到过多少起关于交通事故的新闻,多少关于灾难、战争、自杀的新闻,除了新闻上的,还有多少身边朋友的生老病死。那我们是怎么排解这么多死亡信息带来的恐惧的呢?总不能天天梦想科学家发明长生不老药吧?那太虚无缥缈了,对于一般人来说很难起到多少安慰作用。
心理学家发现,在日常生活里,人们其实是通过两种防御机制来缓解死亡恐惧的。当死亡这个念头在我们意识里出现的时候,我们会启动“近端防御机制(proximal defenses)”,所谓近端防御,其实就是强行压制和排除那些让我们感到不舒服的死亡想法。
压制的第一种方法是分散注意力,比如看过一条惨烈的交通事故的新闻之后,我们会有特别强烈的意愿去看综艺节目,用“奇葩说又辩论了什么”“好声音谁被淘汰了”这些琐事来填满意识。
另一种压制的方法是告诉自己“不是我,不是现在”:比如“那个车祸虽然很惨,但不是发生在我们城市,我们城市的人开车都特别规矩,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我头上”;再比如“这种疾病好吓人啊,但我还年轻,我不会得这种病”。通过这样的合理化,把死亡推向远方,或者推到未来。
近端防御机制其实也就是《权力的游戏》里二丫的师傅教给她的那句名言:“当死神来临时你应该跟他说什么?”“今天还不是时候。(Not Today)”你看,这虽然有点自欺欺人,但是有用。二丫正是靠它压制了恐惧,最后反杀夜王。
但也有很多时候,近端防御虽然压住了死亡的念头,却反而让人死得更快。比如在一个实验里,心理学家让受试者写下关于自己死亡的想法之后,再问他们如何看待垃圾食品,结果有的受试者会说:“这不利于健康,我还是少吃点吧”;但也有受试者会说:“如果我很胖的话,那油炸奶酪对我的健康就有害了。幸好我不胖,那我可以吃上十来个没问题。”你看,“不是我,不是现在”这种否认死亡恐惧的想法,反而让有些人更容易采取作死的行动。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在恐怖片里,明明附近有个怪兽或者杀人狂,但有些智商下限的配角就偏要脱离大部队自己一个人跑去静一静,结果当然都死得很难看。这分明就是“不是我,不是现在”这种否认死亡恐惧的心理机制在作祟嘛。
这就是近端防御机制,死亡的念头还在我们意识中的时候,它会通过强行压制这些念头来缓解恐惧。
但是,就算我们把死亡的念头从意识里排除,它也会长时间地徘徊在潜意识层面,别忘了,死亡恐惧是心智的底色。那么,当死亡恐惧停留在潜意识层面时,我们又会怎么排解这种在心灵深处隐隐发作的恐惧呢?排解的方法是去追求人生意义。这就是“远端防御机制”。远端防御会推动我们去拥抱一个在时间上比我们自己的寿命更加持久的意义体系。
当我们感受到自己是一个在时间上持久存在的事物中的一环,那么我们就会感觉自己某种程度上也会随着这个事物的不朽而不朽。我们因此获得了一种象征性的永生。
比如,在一个实验里,研究者通过屏幕上快速闪现一些与死亡有关的词语诱发受试者潜意识层面的死亡恐惧,结果在接下来的测验里,这些受试者就会变得更加地爱国。
国家和族群在绝大多数人心目中就是这种比我们个人的寿命长久得多的意义体系,而且我们对它有强烈的认同感,我们觉得自己是这个意义体系里的一份子。比如我强烈地认同我是一个中国人,中国是我的祖国。于是当我在潜意识层面感受到死亡威胁时,我会比平时更加热烈地拥抱这个意义体系。我虽然会死,但是我会维护我的族群,只要族群延续下去,我就获得了一种安慰,我的一部分也随着它延续了下去。
所以意义对人类来说非常重要。动物只看利弊(只会趋利避害),但我们人类还要追寻意义。
在《普罗米修斯》里,伊丽莎白最终发现,那个造物主实际上正在计划毁灭人类。于是在影片最后,她决定不返回更安全的地球,而是带着大卫一起冒险飞去造物主的母星。
伊丽莎白说:“他们创造了我们,又要杀掉我们,他们改变了主意,我得知道原因。”
生化人大卫说:“答案无关紧要。原因重要吗?”伊丽莎白说:“重要。”大卫说:“我不理解。”
伊丽莎白回答说:“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我是人类,而你是个机器人。”言下之意,我们人类存在的意义被摧毁了,而我必须要重新找回它,追寻意义,对于我们人类很重要。影片开头,维兰德说想要追寻人类存在的意义,在最后,这真的被付诸实施。
当然,每个人内心认可的意义各不相同。远端防御启动时,有些人变得更爱国,有些人变得更加宗教狂热;认可吸烟有害健康的人会更积极地戒烟,但是认可吸烟很酷的人也会更频繁地吸烟。可见,远端防御的后果跟近端防御一样,也是有好有坏,好坏全看你内心认可的那个意义是什么。
就像《异形》故事里后来的发展,伊丽莎白其实小看了生化人大卫,大卫不是不能理解意义,而是他追求的意义与伊丽莎白不同,大卫追求的是超越人类和外星种族,自己充当新的造物主。在追寻这层意义的过程里,他最终创造出了异形。
那么,刚才说的这一切,对于我们驾驭死亡恐惧一些什么启发呢?
我自己整理这些材料后得到的启发可以归纳为“两个观念”和“两种平衡”。
先说“两个观念”。
第一个观念是:我们要明白死亡恐惧并不全然是坏事。它推动我们追寻意义,在追寻的过程里,人类做出了无数伟大的创造。我最爱的小说王小波的《青铜时代》里就充满了死亡的意象,但那又怎么样?这部用死亡意象搭建出来的作品简直就是人类的荣耀。
第二个观念是:逃避死亡恐惧不难,但权衡后果不易。近端和远端防御都是人的本能反应,调用它们来逃避死亡恐惧并不难,但问题是逃避的后果有好有坏。对于近端防御,我们必须思考它到底是让自己离死亡更遥远还是更接近了;而对于远端防御,我们则要去审视自己信仰的那个意义体系,反思它是不是值得我们去信仰。人生意义的建构是个更宏大的问题,我们在未来的课程里会继续涉及。
接下来是两种平衡。
第一是在“我”和“无我”之间取得平衡。究其根本,死亡恐惧来自“自我意识”,所以不论是近端还是远端防御,本质上都是通过压缩“自我意识”来缓解焦虑,全神贯注地看综艺节目,就暂时意识不到“我”了,“无我”,于是也就“无恐惧”了。但是,正像前面说的,“自我意识”是人类思考能力的核心,是人类最宝贵的东西。所以我们不能总是丢掉自我、没心没肺地看综艺,我们也得时不时仰望星空,琢磨一下著名保安三问“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哪怕这要付出感受死亡恐惧的代价。
第二是在“维护自己的意义”与“包容他人的意义”上取得平衡。如果你特别笃定地相信自己维护的那个意义是绝对正确的,比如你坚信中华民族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民族,那你会获得一种强大的心理安全感,但问题是你也会因此变得狭隘,你会排挤、抗拒、打压任何与你的意义体系相违背的东西。反过来,你也可以是一个特别包容的人,你认识到我有我认可的意义,别人也可以认可别人的意义,尽管这两种信仰可能相互矛盾。这样一来,你可能会变得很宽容,很慈悲,但你也会因此变得不安和焦虑,因为你很难把自己与一个永恒的、坚不可摧的价值联系在一起。
那么,怎么样才能在“维护自己的意义”和“包容他人的意义”上取得平衡呢?这是一个典型的两难境地,也是我想邀请你思考的问题——你会如何一边坚守自己认可的意义,同时包容他人呢?欢迎你留言跟我们讨论。
好,我们这一讲就到这里,下一条音频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