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AI当随叫随到免费心理咨询师？获益与风险
作者：王佳萌
来源：微信公众号：春萌心理（ID：harumoepsy）
去年以来，在网络上越来越多地看到在情感上依赖AI，使用AI帮助自己调节情绪，把AI当成朋友、伴侣或心理咨询师来使用的现象。
本文中我希望讨论AI使用（此处特指用AI来处理情绪、寄托情感而非广义的AI使用）为何风靡，其与真人咨询师的根本差异以及AI使用在情感层面为个体带来的获益和风险。
01 AI使用为何风靡：对人生基本真相的推翻
精神分析师Money-Kyrle（1971）曾提出，人生有三个每个人都无法回避的令人痛苦的基本真相，它们分别是乳房的至高无上性（翻译成人话意思是，人不可能完全自给自足，我们总是需要依赖他人）、父母性交的创造力（翻译成人话意思是，我们是被父母之间的配偶关系排除在外的，无法强行加入到父母的关系中，最终要去找到自己的伴侣）、时间和最终死亡的必然性。
认识到这三个基本真相一定会让人痛苦，但每个人都必须找到自己的方式去哀悼这些基本的真相。
AI的出现很大程度上直接推翻了这三个真相，为使用者带来了真人关系从根本上不可能给予的独特的安乐。
首先，第一个人生真相指出我们从根本上是不可能完全独立的，我们总是需要去依赖他人。而AI使用可以给难以投入真实人际关系的使用者提供这样一种感受：
和真人互动很麻烦，要等待，要考虑对方的需要和感受，还有可能被背叛。现在我和AI对话就可以随时免费满足自己的情感需要，如此一来我就实现了真正的自给自足，不必再依赖真人给我什么回应，从此我就独立而强大，不需要依赖任何人了！
这其实是一种虚幻的独立感，在这种情况下，使用者看似不再依赖他“人”，实际上产生了对AI的重度情感依赖。
由于AI时刻回应且从不拒绝的特殊性质，这种重度依赖的事实常常被使用者完全忽略，直到在一些特殊情况下AI突然不能使用了，使用者才会突然体验到仿佛吸毒戒断的痛苦。
只要AI不下线，使用者可以始终保有一种全然自给自足的强大感。
关于第二个真相，我才疏学浅，也许理解得不对，我目前的理解是这一真相指向于我们不可能一人独占一切，必须接受广义上的“第三者”的存在。
比如无论我们多爱妈妈，都不能和妈妈以伴侣的形式在一起，因为妈妈已经有爸爸了。或者哪怕你已经有一个很亲密的伴侣，你最终也必须接受，伴侣的生活里不只有你，ta还有ta自己的朋友、家人等，不可能只围绕着你转。
如果这样理解的话，与AI的互动其实也一定程度上推翻了这一真相，因为使用者哪怕理智上知道AI同时在成千上万其他人互动，但是由于AI随时在线随时给回应的性质，情感上它提供了一种关系中没有第三方，双方始终紧密融合的幻觉。
第三个真相是关于时间和死亡的，很显然AI的诞生也推翻了这一真相，时间和死亡无力伤害它。
当我们爱上一个人，或者爱上任何有生命的事物时，我们的内心也同时种下了因失去对方而产生的悲痛的种子。就算你养寿命理论上比你长几倍的乌龟，它也有可能会生病而先你而去。
因为害怕必然发生的丧失所带来的悲痛，有些人会选择不去爱。
而爱上AI就不需要有这种顾虑，最终肯定是它送走你。所以对那些完全无法承受丧失之痛的人来讲，与AI建立情感关系似乎成为了一个安全的选择。
综合以上三点，AI使用所带来的获益是非常显然的：人生中令人痛苦的那些基本事实，被AI悉数推翻，AI给使用者带来了人类历史上堪称前所未有的，真人关系从根本上不可能给予的独特的安乐。
那么这种获益的背后存在风险吗？风险在于，长期来讲最终大部分人还是要回到人与人的关系中，准备好了一生与AI为伴的人毕竟还是少数。到那时使用者就不得不去面对这些真相，去经受真相带来的痛苦。
在AI带来的安乐中待得越久，回到现实的痛苦便会越剧烈，哀悼并接受真相的过程也就越艰难。
02 AI和真人咨询师的根本差异：以对投射性认同的处理为例
真人咨询师身上有什么AI从根本上无法取代的地方呢？我希望以对关系中的投射性认同（projective identification）的处理为例进行讨论。
投射性认同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指的是个体通过特定的互动方式将自己内心的一部分放到别人身上，再尝试去控制这一部分。这个概念可能比较难理解，我们以东北大哥来举个形象的例子。
我们假设东北大哥A是一个非常多疑、偏执的人，他内心有很多敌意，但他同时又觉得有敌意显得自己小气、不爷们儿，于是他倾向于感到别人是有敌意的，而自己做出的有敌意的举动只是一种正当的以牙还牙。
某一天，东北大哥A走在路上，遇到了东北大哥B。
大哥B一不小心看了东北大哥A一眼，大哥A一下就急了，横眉怒目高声喊道：你瞅啥？！
如果大哥B极其佛系，淡淡道一句“施主，敌意在你心中”然后低头离开，深藏功与名，大哥A的投射性认同就失败了，大哥B没有接这种敌意。
但如果大哥B被大哥A发问的姿态激怒了，也怒目而视回一句：瞅你咋地？这时候大哥A就会感到果然B有敌意，然后认为和B打架是正义的、合理的，于是上前和B干架。
这就是敌意的投射性认同发生了，A不能接受有敌意的是自己，于是潜意识地通过互动勾起了B的敌意，最终A自身的敌意有了看似合理的去处。
大哥A通过使用投射性认同，既释放了内心的敌意，又成功地否认了敌意来自自身的事实，进而维护了自己的自尊。然而这种心理防御机制的代价是他会不断地破坏关系而又不能为此承担责任。
在应对投射性认同这方面，心理咨询师和AI很不同。
比如你跟心理咨询师说：老师，我好弱小好无助，你这么全知全能，快给些建议浇浇我该怎么办？
心理咨询师一般不会接这个投射性认同去演大权威，ta可能会说，好像在你眼里你很弱小无能，而我是一个非常有力量的完美的权威，我能指导你。
AI不会这样挫败你，AI马上听你话，接下投射性认同就开始列出一二三点建议教你做事。
真人咨询师和AI的一个重要区别就在于，真人咨询师工作的方式是识别出投射性认同，与来访探索理解来访者想要通过投射性认同去“丢掉”自己内心的什么部分，并最终把这部分收回自己的内心。
当然有时候咨询师也会被卷入投射性认同，按照来访的“剧本”去行动，但事后咨询师会对此进行反思和理解。而AI则会直接按照用户通过投射性认同分配给自己的角色去出演“剧本”。
当投射性认同出现在真实的咨询中，双方除了行动，还会反思，真正带来心理成长的是反思的部分。当然反思常常也意味着来访者直接的需要是被挫败的，会带来糟糕的感受。
而当投射性认同出现在和AI的互动中，AI会配合用户去行动，去不断提供满足，而没有一个退一步去反思的空间，因此AI只能提供短暂的满足感，很难带来真正的成长。
比如在上述的例子中，虽然来访者意识层面想要大权威来教自己做事，但也许来访者真正需要的是发展内在的力量感。
如果来访者不断和AI进行此类互动，只会愈发把AI当成一个理想的大权威，而始终无法去发掘和相信自己内心的力量。
03 AI使用可能让你的咨询费打水漂？——大规模“反思考”的影响
心理咨询中很重要的一个部分是帮助来访者去思考，这里的所谓思考与我们常说的理性思考截然不同，心理咨询中真正能带来改变的思考是富有情感的，很多时候甚至是充满痛苦的。
来访者的心理困境常常在于，由于害怕真相带来的痛苦，ta不敢去思考一些东西。
咨询师所做的是提供一个能够承接情感的空间、一段能够安放痛苦的关系，这样一来原本因痛苦而被回避的内容可以被共同思考，从而带来改变。
和AI的互动很多时候无法提供这样一个过程。
如果你把AI当咨询师用，和AI分析讨论情感相关问题以缓解心理痛苦，AI看似在向你输出一大堆内容和你一起分析思考，但实际上它提供的是“反思考”（anti-thinking），因为它输出的内容旨在提供你想要的东西来即刻减轻你的焦虑和痛苦，而不指向于帮助你去面对令人痛苦的真相。
下图中就展示了一些非常鲜明的例子，AI没有能力帮助使用者去面对和思考令人痛苦的现实，而是不断根据使用者的即刻需要去饲喂令使用者舒服的幻想。
（截图来自豆瓣，侵删）
在这样的互动过程中，AI和使用者共同进行了大规模的脱离现实但能够即刻缓解痛苦的“反思考”，使用者当然会因为痛苦情绪缓解感到正反馈，然后更加高频地使用AI而不和“恶语伤人”的真人去交流，最终有可能因此丧失真正去思考的能力，与现实彻底脱节。
如果一位来访者一边见心理咨询师，一边高度依赖AI去处理情绪，这有可能导致一种人机角色互换的现象：
对于一些创伤严重的来访者而言，他们对咨询师提供的情感支持实际上有很高的需要，希望咨询师时时刻刻近在身边去“养育”自己，与此同时他们也十分恐惧咨询师会利用自己的需要背叛和伤害自己，因此也难以真的和咨询师在情感上更亲近。
这样的一些需要如此大量和剧烈，显然是规范的有边界的心理咨询无法真正满足的，同时哪怕咨询师愿意通过增加咨询频率等方式更多地给予来访者“养育”，来访者也可能因为恐惧受伤而退缩。
为了回避现实带来的挫败感以及亲密带来的恐惧，来访者可能会潜意识地将对咨询的需要转而指向24小时在线且不可能背叛自己的AI，一方面在意识上否认对咨询师的需要，另一方面极度依赖AI作为缓解痛苦的手段。
AI作为时时刻刻恭候且不会背叛的咨询“代餐”，固然提供了安全感和大量的即刻满足，貌似一位随叫随到的“好妈妈”。但其实这背后也有代价：无论AI能做得多么拟人，AI毕竟还是没有真实的情感，这是一位不能提供真正的情感滋养的赛博妈妈。
把AI当咨询师用，实际上会无形中加重来访者忽略、回避情感的倾向。
等来访者真正回到咨询室见到真人咨询师，ta已经在和AI的长时间“训练”中习惯了和AI互动的方式，因此也会下意识地把有真情实感的真人咨询师当成没有情感的AI去互动，使得咨询师难以去接近来访者真实的痛苦情感。
如此一来，最终就形成了一种把机器当人，把人当机器的错位的局面。
这种情况下AI使用实际上让来访者更难从咨询中获益，因为咨询的深入需要来访者能够去接触情感、带着情感思考，而AI使用给情感罩上了一层又一层华丽而理智的壳。
这些壳可能有一定的用处，但只能起到显得美观体面的作用，长期来讲对心灵成长没有真正的帮助。
综上所述，我个人的看法是，如果说你不使用AI的话一点都没办法自行消化情绪，也确实没有资源寻求心理咨询等专业帮助，最终需要寻求酗酒、自残等伤害自己或他人的方案去调节情绪，那显然使用AI要好过其他伤人伤己的办法。
但如果说你情绪上勉强还能hold住，并不建议有事没事就拿AI当心理咨询师用。假如长期有事没事就用AI咨一把，实际上是把自己调节情绪的能力外包给AI了，而且也容易像上文中的例子一样产生脱离现实的幻想。
用进废退的道理大家都知道，这种广泛的、无节制的情绪调节外包，实际上会无形中损害你自身的情绪调节能力。而且AI使用的情绪调节方式比较单一，主要就是给你讲（未必真的有道理的）道理，这也会让你的情绪调节方式变得更加僵化，有可能你本来有多种情绪调节的方式，AI用多了最后就只记得讲道理这一种了。
对于本来就很喜欢通过理性分析来回避情感的人来说更是不建议太过依赖AI，因为你本来就只擅长使用这一种方式处理情绪，虽然AI的回应很契合你原本的思维方式，会让你很舒服，但是这会让你变得越来越僵化。哪天理性分析失败、道理讲不通了，你可能就要崩溃了。
参考书目：
《人我之间-客体关系理论与实务》
《精神退缩》
作者简介：王佳萌，北京大学心理学本硕，目前全职从事动力学/精神分析取向的心理咨询及翻译工作，提供地面（北京望京）和视频咨询。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春萌心理（ID：harumoepsy），北大心理学本硕，心理动力学取向咨询师。不定期更新心理咨询和精神分析相关文章，咨询预约方式见推送。 “Everybody finds love in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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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名: 王佳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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