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家里吵架,是积极反抗,还是“你说的都对”
作者:舸涵
排版:艺儿
责编:Jessie Wu
来源:微信公众号:白岛岩心(ID:whiteisland_2017)
图源:@方块怪兽 @钟离
亲子关系的矛盾一直是近些年来影视剧中经久不衰的情节和讨论热点,相比起在家里含糊忍耐地生活,人们更热衷于看到将积累日久的矛盾从伤痕里剜出,赤裸裸地展现于人前。
而此种矛盾的暴露与“原生家庭”这个词的广泛提及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人们开始反思和剖析自己成长过程中诸多无法理解、甚至在幼时就已觉察到悲伤和恶意的对待,并从这些经历中找到造成如今性格上的阴影甚至是缺憾的缘由。
当人们有意识地察觉到了来自最亲密关系的不堪和痛苦,反抗也就此发生,不论是消极还是积极。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存在原生家庭伤痕的人,不论伤痕是多是少,是深是浅,是否得到过细心的治愈,大家对待这些伤痕的方式存在着诸多不同,我在这篇文章中所提及的反抗,也基本来源于我自己和朋友的经历。关于家庭以及在家庭中受到伤害的孩子,这实在是个过于庞大的语库,我只能探查部分片影。
01
反抗因何而生
反抗的产生往往意味着双向,一是主体上的双向,反抗意味着有两者之间的矛盾,放在亲子关系中最明显的就是父母与孩子之间的矛盾,二是价值上的双向,反抗也意味着曾经的顺从,以及今日朦胧的觉醒。反抗通常来源于自己对自己“应得的”的认识以及“必须坚持的”价值,他希望周围的人,尤其是侵犯过的人尊重他“应得的”以及“必须坚持的”,并且此种侵犯已经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
对于一个小孩子,他的反抗也许来源于对承诺价值的认识,父母答应了自己写完作业可以得到空闲的时间,然而父母却在作业完成之后添加了其他的课业,当他满怀希望地期待着玩耍,而这个愿景却轻易破灭,他或许会选择发怒,不认真对待接下来的学习,企图用这种方式表明自己的不满并唤起父母的承诺。
而对于一个自我意识已初步觉醒的少年,他的反抗则更加的清晰,来到了对自由价值的渴求层面,他也许会选择用更富有逻辑的话语来明显地表现对父母的反抗,争取自己的独立和自由,因为他认为自己“应该得到”这些,而父母对其的干涉是“错误的”“不可理解的”他们需要和父母抗衡来获得自己价值的确立,并可以为此付出代价。
“何谓反抗者?一个说“不”的人。然而,他虽然拒绝,却并不放弃:他也是从一开始行动就说“是”的人...... 他固执地表示自己身上有某种东西“值得……”,要求人们予以关注。他以某种方式表明自己受到的压迫不能超过他认可的程度,以这种权利来对抗压迫他的命令。”
而关于此种对某种价值的渴求的产生,则来源于矛盾的积聚。涂尔干在《自杀论》中提到“只要我们成为集体的一份子,我们就会受到群体的响;相反,由于我们有不同于集体的个性,所以我们不服从群体的制约,并且设法避开群体。但由于没有人不同时过着这种双重生活,所以我们每个人都同时过一种双重力量的推动...... 两种力量相互对峙,一种力量来自集体,力求征服个人,一种力量来自个人,并且排斥前一种力量。”一旦后一种力量压下了前者,反抗就此发生。
将这种抽象的话术下放到实际的家庭场景,我们可以看到家庭的变革。吴飞在《浮生取义》中对中国现代的家庭革命进行了这样的表述:“旧式的家族制度被打破了,家庭中的父权统治也就不复存在了,自由、平等、独立成为人们普遍认可的观念...... 但中国人仍把家庭生活当作过日子和做人的核心内容,仍然看重家庭中的政治游戏和亲密关系。这种基本的文化观念并没有遭到根本的改变,改变了的,是家庭中的权力结构和稳定机制...... 而这种对独立性的强调,就可能使本来不很激烈的冲突变得十分敏感。”
我认为这段话是对家庭生活的客观现状很好的概括,但从主观上而言,家庭的父权统治并没有完全泯灭,很多人的父母亲的观念仍旧或多或少地停留在父权统治时期,但他们的实际权威却随着客观上家庭父权制度的衰落而或多或少的减少。他们对待孩子的方式延续着古老的记忆,或是在孩子身上寻找着自己的缺失和期望,甚至有意识无意识地展现了自己非社会化的那部分人格(通俗来讲就是可以任性地暴露自己人性的弱点或者滥用权威)。
比如做错一点小事就会收到严厉的责骂。
比如无穷无尽的批评和贬低。
比如任何反驳一律当作顶嘴处理。
比如将自己某些糟粕思想奉为圣旨传送给孩子。
同时,家庭所负担的职责也没有根本性的变化(社会很少对家庭的职责进行引导和定义,只设立了保障生理需求的底线),费孝通在《生育制度》中指出,家庭的首要功能在于为社会培养合格的成员,要为社会解决“个人有生死,社会须持续”的问题。家庭作为社会化的场所会成为亲密关系形成的阻碍,甚至会成为极不合理的借口。
我相信很多人都听到过这样的话:
你连家里这点委屈都受不了,到社会上有的是脾气给你受,那个时候你还能像家里一样发火吗?
当你向他们诉说自己看到的或是自己经历的非正义,他们会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这就是现实”、“你必须适应它,这样的事太常见了,只有你去适应社会,没有社会适应你的道理。”、“你为什么不想想自己的问题”以及“那个人肯定也有点问题”。
这句话非常直接的表明了很多父母养育子女的逻辑,他们需要在家庭中就训练出孩子服从社会的本能,因为这样就可以让他们在社会中习惯种种不公,并予以忍让。除了对服从性的训练,他们还要求孩子能够在家庭中就掌控在社会中获得优势地位的能力,比如优越的成绩、外向开朗的性格、高尚的道德水准、与人交际的能力以及高雅功利的爱好。
这种对孩子快速社会化的渴望也许来源于父母自己的缺失,也来源于社会的隐性要求。
这不禁让我想起了小王子电影里的那个改造工厂,家庭在很多父母眼中似乎就是那个用星星发电的改造工厂,他们无比急剧地希望孩子能够成为他们这样的大人或是他们期望的大人。
但孩子在客观权威的减弱以及外界的引导下,会更加渴求理想的亲密关系以及个人的自由人格,每个家庭都是参差的,当孩子发现父母是“不对的”,或是侵犯到了他们个体所想要守护的值,并且这种错误和侵犯已经到了自己所能接受的底线时,反抗就此发生。
02
你是如何反抗的?
首先我们来回想积极反抗。我将积极反抗定义为一个无所畏惧的,前进的勇士,他彰显着人格中勇敢、独立和清醒。在积极反抗的过程中,人们亦在与社会化博弈,最终能够取得一个个人力量与社会力量的基本平衡点。这种反抗在不同的阶段呈现不同的形态,双方的权力也在漫长的进程中此消彼长。
最开始的积极反抗是用直接或间接的方式表达自己被压抑或是被拒绝的正当或合理需求,或是直言不讳地指出他们在行为上或是语言上出现的错误。
比如在完成了预先交代的学习任务之后仍不被允许玩耍,此时可以质问为什么我明明做完了作业都不能玩一会呢?你答应了学习之后可以休息的呀?
比如在被父母支配文理科的志愿选择时能够清晰地告诉他们自己的意向,反对他们左右自己的选择(前提是自己真的想好了而不是赌气之举)。
比如在高考后选择学校时坚定地选择自己想去的地方而不是遵从“离家近”的唯一指标。
这些积极反抗往往意味着对方向或是价值的清晰认知和坚定保护,虽然这些例子听起来十分简单,但据周围朋友的反馈来说,他们很少反抗成功,哪怕是我认为十分有叛逆精神和自我意识的朋友也没能成功的积极反抗或大或小的控制,最后呈现在家庭中的面貌,只有消极和沉默。
随着日渐成长,我们积极反抗的方式也在进化,我们上一种所诉说的方式仍然身处孩子和父母的不平等关系下,但随着时间流逝,这种不平等关系会会逐渐改变。
当孩子的精神人格成长到相对完整时,他已拥有与父母平行甚至更高的交流逻辑,此时已经可以用一种相对平等的姿态来“反抗”他们。
事实上,与其说是反抗,不如说是考量与斡旋,比如与父母重新复盘从前的人生,说说曾经的抑郁和焦虑,痛苦与迷茫,或是关于生活及思想的种种看法,虽然这种“反抗”听起来有点像“算总账”,但我觉得这一步反抗对于曾经被深切伤害过的人来说是一次十分必要的“反抗”,如果在这一阶段能够得到一些反思和理解,一些歉意和共情,伤疤的隐痛或许可以慢慢平息,家庭关系也能够获得上一阶段的软着陆,然而不幸的是,通常创伤越多,这一反抗越艰难。
我记得有一位朋友曾经身处过此阶段,他们在讨论一个由于父母的沉迷麻将导致孩子需要独自扛起家里诸多琐事,并且通过金钱的给予避免孩子干扰自己的不负责状态,而这种价值的传递让孩子认为他人也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来推卸自己的责任的故事,他们的对话大概如下(已获得朋友授权):
母亲:听完这个故事之后,我认为你目前还不够优秀。
孩子:这就是你的感想?我认为父母这样的做法不够负责,你得出的结论却是指责我?
母亲:这个世界有太多这样的父母,但是仍然不妨碍一些孩子的优秀,故事里的这个孩子也在这个过程中学到了如何打理琐事。
孩子:我在讨论由于父母的偷懒和失职给孩子造成的影响,而你在说成功学。
母亲:他的父母送她去读了书却还被这种不好的想法影响,明明就是自己的问题,其他人只是影响。很多人有一个没那么好的父母,但不妨碍他们仍然很优秀。
孩子:所以一切都是他自己无知自己活该是吗?
对于父母来说养育一个孩子完全就是买彩票的问题,而非是父母的一项严肃而有责任感的工作?这场对话中的反抗并不仅仅在于思想上的分歧,更在于我朋友对他曾经的复盘,他希望可以在这个故事中看到母亲对他曾经伤害的理解与共情,但结果仍不尽如人意,母亲仍然固执地寻找着他的过错并回避着作为家长的责任,这种隔阂甚至是时间都无法抚平的。
在这一轮反抗未能成功后,下一轮积极反抗大概是精神和物理的双重远离。理解的道路无法通畅,那就只能建立边界。这一反抗过程势必是艰难的,它意味着自己要完成经济和人格上的双重独立,让自己可以不再对过去的创伤耿耿于怀,也可以毫无负担与愧疚地与父母保持合理的界限。
“孩子的坚持会让父母伤心,但边界是必须互相试探和磨合出来的,谁也没有权利去过一个零伤害的生活。”
但这一反抗阶段却艰难如斯,如同要趟过一段沼泽,很容易就会陷在中央最终裹足难行。我看到许多受到原生家庭困扰的朋友在询问如何可以度过这一粘稠纵深的沼泽,而评论区的回答却有很多已度过沼泽的人的轻蔑和指责,认为这些创伤是自己不作为的借口,陷入泥潭是由于自己的软弱而却将错误归结于父母。但很少有人能够分享如何度过这沼泽,这摊黏糊且容易越陷越深的中间时期,似乎成为了空白,只能靠自己摸索。
积极反抗总是反抗中的幸运者,能够成功完成积极反抗的人们,要么是与父母仍然存在相互理解的空间,要么是磨练出了坚定的意志和脱离的勇气,但这两者的获取都绝非易事,很多人屈服于了父母的威压或是自己的无力,反抗的方式由积极转向了消极。
相信很多人在小的时候都会遵从自己的本能去与父母反抗,争取自己想要的或认为对的东西,但如果这种反抗造成的永远都是“你这是在顶嘴”、来自父母的发疯或是毫无理由的拒绝,这种反抗大概率就会转为沉默或无视的消极反抗,不论父母说什么或是如何发疯,都保持沉默,认为“你说的都对”。
我曾经询问一位朋友为什么不向父母争取自己应该有的权利,他给我的回答是:“曾经也和他们说过,但他们不听我的,还会和我吵一架,我很累了,他们爱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显然,这种沉默并不意味着他们认为父母说的或做的是正确的,但他们仍然选择了状似服从的沉默,这是很多人在反抗后疲惫的回应。
沉默或许是消极反抗中最常见也最积极的反抗方式了。消极反抗中还包括许多其他的过激反抗行为,比如逃学、抑郁和自杀。这些消极反抗意味着在权力斗争中的矛盾。
在《浮生取义》中,作者将家庭政治理解为一系列的权利游戏,家庭中的人们为了能够在家庭中获得更多的话语权和尊重而展开角逐,其最终目的是为了维护一种亲密关系。但在家庭中亲密关系和权利游戏往往相互纠缠,一旦一方认为自己未能得到预期的尊重或是自己的权力受到了侵害,就会感到委屈,我们可以将此种情绪理解为在权利游戏中的挫败。而这种权利游戏是接连不断的,每一场游戏都会带来道德资本的重新分配,从而影响到之后的游戏,这种道德资本的获取往往能使成员在家庭关系中取得上风。
事实上,一旦道德资本失衡,积极反抗一次又一次的挫败,消极反抗就很难避免了。家长在一场又一场的权利游戏中取得胜利,让他们越来越信任自己的权威,而孩子在权利游戏中被不断剥夺道德资本,积极反抗所需的勇气和动力也渐渐消散,只能靠着消极反抗来维护仅剩的道德资本,此时的家庭政治大概已经不剩多少亲密关系,所有人沉迷于权力斗争无法自拔,而一旦此种关系继续失衡,退无可退,《浮生取义》的作者认为,自杀行为的出现也就并非不可想象了。
消极反抗不仅意味着在权力斗争中的矛盾,还意味着自我认同的矛盾。朱蒂斯·巴特勒指出,当人们在追寻自己“是谁”时,人们必须依赖另一个人的权力,此种权力被想象为一种外部的,压迫性的东西,因此在追寻自我的过程中,此种权力不仅会被对抗,还会被依赖。人们在反抗家庭权威的过程中也诞生了自己的权力空间,服从与反抗并生,如果反抗不断失败,服从被重复性地实践,那么消极反抗便成为了惯性的行为方式和思考方式。
青少年在家长做出的选择中实践着重复性的服从,在这一过程中他们学会了对服从的依恋,并在权力的创伤中存活。
大部分涉及原生家庭的文章结尾通常是告诉人们,家庭只能决定过去,现在和未来是自己可以掌握的,但我认为这样的总结仿佛空中楼阁,中间的艰苦与踌躇像是可以被轻易忽略,沼泽的趟涉仿佛是所有人都可以达成的目标,我们在意的只有原生家庭的起点和摆脱的彼岸,而忽视了中间挣扎的沼泽,被家庭严重创伤的人反抗的第一步就是诸如“责怪”心理的诞生,这是达成自洽所必然的一环,不应被指责和讥讽,尽管此种情绪的诞生很容易将人引向消极反抗,但如何将消极反抗逐渐转为积极反抗,才是更应该被回答,或被分享,被剖析细节的问题和故事,毕竟人性的趋向,是脱离,而非毁灭。
“每一个成年人都曾经是孩子,他曾经很渺小。渺小的感觉构成了他意识的基底。他的获胜会同这个渺小的基底抗衡,他的失败会加固这个基底。”——他总是会与这个渺小的基底抗争。